【一方水土】一根牙
曲 靜
人的局限太明顯,這讓人沮喪,但用創造力和想像力或許還能彌補一些,誰知道呢?總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事應該去做、可以去做,時不我待似的;可隨即又塌下腰,自嘲道:你以為你是誰?比如此刻,我想寫一頭小象,一頭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中的小生命,可就是力所不逮,無論如何不會鋪排、不好鋪排,不知怎樣才能讓小傢伙活過來,哪怕一會兒。
幾萬年前在北地,在高緯高寒地區,大規模出現過,然後又滅絕了。無數個凍原之下或留下些痕跡,較之大地蠻荒,還是信息太微弱,幾可忽略。
身邊一根小猛獁象牙具體地將一個生命的留存證給我看。撫着這枚門齒的斑駁,想像着牠的小身板未太長成便凋零,心就揪得慌。
為獲得一些直觀的安慰,一遍遍刷《冰河世紀》,小孩子樣把自己代入動畫片裏,看那個遠古的長毛象的皮毛、牠額前凸出的一塊俏皮、靈活甩動的鼻子、一對向上向後拗起的長牙……以及動畫片裏才能體會到的它的情意深厚、快意恩仇。
如果能夠,讓時光倒掠,刷刷滑到史前,刷到小象家族鼎盛的時代,刷到星球還是這個星球,卻純粹得讓人陌生,一眼望過去的地貌植被和風景或風情,都有着被濾鏡濾過的清新乾淨。也有攻訐掠奪,甚至殺戮等等弱肉強食,也只是優勝劣汰的進化,無關陰謀陽謀。象群汲水,個頭矮小又不喜靜的小傢伙滾一身泥巴,候着母親嗔怒的噴淋,伯伯叔叔們卻沒那份閒適,昂着頭,甩着濕的鼻尖,遙想着行旅的下一地。
小象長成大象,大象又生下小象,只是生命種群越來越小、越來越少,天地也變幻了。氣候變冷,大地冷凝,生機不再,象群疲憊又不成規模地遷移、尋找一線活路,有些倒下就再也無法起身。飢餓、寒冷,還有看不到希望的跋涉,消耗着生命,更消耗着意志。
終於一切都結束了,陷入泥沼中的黑暗將無數未竟的內容抹殺。
一根完整的小猛獁象門齒孤零零地出土在人前。
不似現代象象牙的長直,它長長的彎轉着,類於一隻碩大的公牛角,卻沒公牛角的凌厲和憤怒。牠長過人的單隻手臂,卻不及人的兩隻手臂展開。粗細不均,基本上也就剛及現代成年人的臂膀。牙根和牙尖尚存顯得牙齒還算完整,只是牙面斑駁,依稀可見一些釉面,泛着灰白。大部分已成化石狀,嶙峋着,裸露着內部幾成渣化的些些不堪。
幾萬年的時光,幾十米的厚土層。壓榨着一具小小的身體。
牠還小呢,相當於人類的幼兒。較之成年象粗壯的象牙類比,牠也就堪堪如小童,遠不及父母體重6到8噸、身高3到5米的一半。
幼崽總會讓人心生憐愛,總會想像牠被父母蔭庇的嬌憨,以及獨對成長的無措……生命本該在最蓬勃的時候卻凋零,一切都終結為戛然而止的一劫。痛嗎?孩子。
這一塊土地,中國東北,包括遠東,猛獁們雄奇偉岸,奔掠於天地間,任長風鼓蕩,旗幟一樣揚起標誌性長毛,飄逸而霸蠻,生命的激情充沛。牠們與其他生物一樣游弋於腳下山川溝谷河湖原地,沐風飲露,採日月之精華,主宰着、創造着、守護着,生生不息。
牠何嘗不是這兒的生靈、性靈,而至神靈,守候一方,君臨天下。
生命的演化,生命鏈條的承接,生命進化的長度和廣度,波瀾壯闊。人類得以從低階到高階,自詡為王,其實萬類霜天競自由,都是共生、共榮、共襄、共助於一堂,何來王者青銅?想想滅絕的,想想瀕危的,想想趨於消亡的,誰又該命中遭屠戮,世上不得存?即以成為人,人何不將智慧及所有生命,還地球以大同?還世界以大同?還蒼生以大同?
慷慨激昂了,對不起,沒摟住。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吉林市作協副主席。曾獲吉林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