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溪林】雪峰山下

包 倬
有縣名「洞口」,在湖南邵陽。初聞此名,無端想起《桃花源記》。繼而想起背誦此文時,還是懵懂少年郎,轉眼便已人到中年。嘆時光,人之常情,正如每每遇見好山水,總生出歸隱之心。一千多年了,陶淵明的影響力並未減退。回憶了一下那篇著名課文,仍能記得其中句:「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
難道正是這殘存記憶,讓我在聽到「洞口」之名的第一時間想起了陶淵明?且慢,我還知道湖南有縣叫「桃源」,有本文學刊物就叫《桃花源》。查了一下資料,「桃源」離「洞口」,三百多公里,都屬於雪峰山脈。雪峰山,大名鼎鼎,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是因為雪峰山會戰。而我要去的「洞口」縣,位於雪峰山脈中段。
從昆明出發,高鐵五個半小時抵「洞口」。從雲南經貴州進湖南,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車窗外群峰掠過,又想起陶淵明。他可曾想到,未來的某天,這山裏會奔馳着鋼鐵怪獸,有着穿山之術,能同時打開十幾張嘴,將成百上千的人吞進肚裏?或許是想過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騰雲駕霧,在文學作品中屢見不鮮。人類沒有翅膀,所以有了飛翔的想像。所謂無中生有是也。
十月末,我來到「洞口」。此時的大地,像我們豐腴的母親。要向世界交出果實,要讓人間滿心歡喜。「洞口」有什麼?答曰:雪峰蜜桔。眼下正是豐收季,眼前浮現出金黃大地。人間有四季,我獨衷於秋。除了蜜桔之外還有什麼?又答:宗祠。果然是一方好山水。蜜桔是甜蜜現實,宗祠是久遠追思。在時光之軸上,這兩者不光意味着歷史和現實,還從物質和精神對人進行了觀照。
這個時節來「洞口」,自然要去桔園看看。天氣晴好,雲淡風清,大地慈悲,萬物低眉垂首。陶淵明在《飲酒詩》中寫,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而在此時的「洞口」,則是採桔東籬下。採桔者,四海賓朋。數天前,人間有信:「洞口」蜜桔已成熟。於是我們這些人,便從四面八方趕了來。毫不誇張地說,這個季節,這片土地,蜜桔為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蜜桔推廣會,所有的話題圍繞它,所有的心思向着它。它是希望,是汗水的結晶,是心誠則靈,是付出與回報。載滿蜜桔的高鐵整裝待發。在漸行漸遠的版圖上,果子們帶着這片土地的血脈和品質,倍受讚譽。
這一帶,都可以稱為雪峰山下。雪峰山下的縣除「洞口」外,還有綏寧、新寧、漵浦、隆回、安化等。某一瞬間抬頭,你會看見雪峰山沉默高遠,有着護佑蒼生的力量。而山下那一個個縣城,則是雪峰山之子。「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如此看來,人類遠古的某天,神也一定說過,要有山,於是就有了山。神看山是好的,就把山與海分開了。
山是好的嗎?一個從小生活在山裏的人告訴你:當然,是的。靠山吃山。如果沒有山,就沒有山裏人的現實生活。如果沒有雪峰山,哪有雪峰蜜桔?所以當我在說蜜桔的時候,我在說大地。大地是神跡,人和物也是神跡。
當我們談及一片土地時,總會談及這片土地上的人。什麼人?人群中的出挑者,時代裏的風雲人物。在「洞口」,若論風流人物,還數蔡鍔。某天,我們去到位於山門鎮的蔡鍔公館。小鎮街道不寬,車在街邊停住,人潮洶湧。公館原為武安宮,始建於康熙年間。有資料顯示,此處是1917年蔡鍔逝世後,由當地人集資,在蔡鍔家人居住過的地方改建並命名。這是人間大義,此義來自故土情意。
在蔡鍔公館裏,我強烈感覺到一種對比:生與死,動與靜,世界與故土……一個人的一生,以雕塑、照片、對聯、詩歌等形式陳列起來,供人瞻仰。而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雲南的人,「洞口」之行的最大興趣點亦在蔡鍔公館。這是在距離「重九起義」112年後,我從起義的爆發點,來到了其領導者的成長之地。「重九起義」之後,成立了雲南都督府,蔡鍔任都督。這場起義,也成了昆明這座城市的光榮歷史。我曾經梳理過這段歷史,並由此產生了對昆明更深的愛。
一個人,確實會因為另外的人而熱愛上某片土地。我的意思是:人對土地的熱愛,並非只來源於天氣、地形、海拔、氣候、出產等地理條件……還會來源於這片土地上的人。出於一種信任,我們始終相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和土地有着某種共通性。出英雄的地方,必定是神眷之地。
雪峰山在上,人間在下。有天,我們乘車去高沙鎮。有人滿臉自豪地對我們說:「你們知道張小龍嗎?他就是高沙鎮人。」在這個微信時代,誰不認識張小龍呢?於是,人還未到高沙,便因張小龍對這地方先有了好感。車上的人又繼續推薦,說此地歷史悠久,且經商氛圍濃,早在漢代就已經形成集鎮。這裏曾有別稱,「小南京」。
高沙鎮有十萬人,有悠久的歷史,有精氣神。這樣的地方,不是千篇一律的工藝品,而是百里挑一的藝術品。所以,在高沙鎮,磚不是磚,瓦也不僅僅是瓦。它們是過去時光的證據。你能感知,在看不見的地方,舉頭三尺,有人們需要膜拜的精神。
在「洞口」,在高沙,看見了民間商業精神,在曾八宗祠裏看見了家族精神……這其中,寬闊感尤其明顯,在看見與看不見之間蘊藏着某種人世的真相。這讓我們寬闊,讓我們敬畏。
(作者係第十三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獲得者、雲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滇池》文學雜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