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長遠目光布局 在全球化變革中搶佔上風
毛振華 香港大學經管學院經濟學教授 王子君 香港大學經管學院博士後研究員
2025年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對多國實施新關稅政策,其中對中國總關稅累計高達54%。情理之外,意料之中。這一舉措,被許多人視為又一次「特朗普式的政策衝擊」——激進、情緒化,破壞性極強。特朗普政府的加徵關稅政策引發了全球資本市場的劇烈波動,股票、黃金、原油等主要資產價格大幅下行,衝擊了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經濟。同時,該政策在國際社會引發廣泛爭議,多個國家相繼表達批評立場並採取反制措施。中國政府也及時發表《中國政府關於反對美國濫施關稅的立場》聲明,明確表明反對單邊主義與貿易霸凌的原則立場,同時重申中國將堅定不移推進對外開放、支持經濟全球化。該立場主張在國際社會中獲得了廣泛理解與積極回應。
特朗普政府為何推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關稅政策?有觀點將其歸因於特朗普本人偏激且反建制的政治風格,然而,如果將其簡化為個人風格的異動,未免低估了其背後的制度性根源與結構性邏輯。事實上,這並非歷史的偶發偏差,而是美國全球經濟戰略轉向的必然結果。特朗普所主導的關稅戰,不是孤立的政策主張,而是美國長期經濟模式內部矛盾的集中爆發。激進的貿易政策、對全球治理規則的漠視,甚至對傳統盟友的挑釁,不過是使這一過程更迅速地顯形。
主導地位流失 美急於戰略重組
全球化並非市場自發演化的結果,而是美國制度性設計下的全球重構。冷戰後,美國主動推動貿易自由化與資本賬戶開放,通過WTO、IMF、跨國公司擴展與美元體系綁定,將自身嵌入全球產業鏈與金融體系的核心。這套安排使美國得以輸出技術與標準,輸入廉價商品與全球資本,形成一個以美元為樞紐的「高消費—高赤字—高吸引力」模式,全球化成為其維繫霸權的制度性工具。但這一模式也伴隨結構性失衡的加深。首先,製造業外遷與金融膨脹雖提升了企業利潤,卻加劇了「資本—勞動」之間的分化。中產階層因就業外流而邊緣化,勞動參與率下滑,區域性衰退與收入不平等同步擴大。其次,在金融自由化與美元主導地位的雙重推動下,資本跨境流動加速,金融市場成為增長表面的引擎。但這種增長越來越脫離實體支撐,推動美國從「去工業化」走向「虛擬繁榮」。
2008年金融危機是這一制度邏輯的臨界點:金融主導的繁榮不可持續,生產體系的空心化已難掩蓋。然而,危機後的政策選擇卻仍以維持金融體系穩定為核心,並未觸及重建實體經濟的深層改革,導致系統性脆弱性繼續積累。生產鏈的外遷削弱了國內就業基礎,貨幣政策的寬鬆亦未能有效修復中低收入階層的長期損失。這種制度安排既是美國全球戰略的延伸,也是其國內裂解的根源:它以全球統攝換取霸權,卻在內部誘發深層次的社會與經濟結構性矛盾。與此同時,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尤其是中國的快速上升,正在從根本上挑戰既有的全球價值鏈配置。當中國在出口、製造業乃至關鍵技術領域取得突破,美國不再是唯一的「全球化中心」,全球權力結構出現鬆動。這促使美國政策精英重新審視全球化的戰略回報與制度風險。美國前總統奧巴馬提出的「再工業化」與「亞太再平衡」戰略,旨在恢復美國在全球產業鏈中的主導地位;特朗普上一任期則通過單邊主義推動關稅壁壘和供應鏈回流,將產業安全置於自由貿易之上;美國前總統拜登進一步技術化這一戰略,借助《晶片法案》和《清潔能源法案》,加大對戰略性行業的補貼與管控,打造更加安全與韌性的產業鏈。
2025年特朗普關稅升級並非偶然,而是美國經濟戰略長期調整的一個階段性高潮。然而,這場調整的代價也不容忽視。全球價值鏈重構可能帶來通脹壓力、資源錯配與發展摩擦,新一輪保護主義的擴散將重塑各國的比較優勢與發展路徑。對美國而言,這是一次以國家安全為主導的戰略重組;而對全球來說,則意味着傳統全球化的終結。這不僅是某一國政策意志的結果,更是全球經濟制度邏輯自我耗竭的歷史性進程。
規則在變 在窗口期把握戰略先機
在判斷全球化的未來走向時,一個常見的誤區,是把「規則的變化」誤讀為「規律的終結」。事實上,支撐全球化演進的根本動力,從來不是某一套制度安排,而是技術進步、資本逐利和市場效率這三股深層力量的相互作用。制度可以調整,規則可以轉向,但只要這三股力量仍在持續運轉,全球化的大勢就不會終止,只會變形重組。特朗普政府發動的關稅戰與對外投資限制,並非偶然的政策激進,而是美國國內經濟結構扭曲的系統性反應。看似是一種脫鈎,實則是一種披着保護主義外衣的結構性重組。這場重組,並不意味全球化的終結。技術仍在降低跨境交易成本,資本回報差異仍在推動要素跨境流動,資訊擴散也在不斷壓縮比較優勢的生命周期。這些規律,不因任何單一國家的政策選擇而停滯。它們構成了全球化的基礎結構,一如引力之於天體運行。只要規律尚在,潮流終將復歸。
因此,中國面臨的,不是一場孤立的外部衝擊,而是一次全球制度裂變背景下的戰略布局窗口期。這種制度重組不僅會重新定義全球價值鏈的結構,也會決定未來幾十年產業與技術的主導方向。中國的戰略選擇,應當聚焦於兩個核心方向:第一、增強制度韌性。通過產業鏈自主可控、政策協調能力和科技投入,提升對外部衝擊的應對力,避免在關鍵節點上被動;第二、贏得結構性時間。主動調整對外開放戰略,以耐心換空間,在下一輪全球價值鏈重構中塑造新的戰略節點,尤其是在綠色轉型、高端製造與數字產業等領域。
全球化沒有終結,它只是換了路徑和節奏。真正的戰略,不是迎頭趕上每一次風口,而是順應深層規律,在看似沉寂中完成關鍵布局。當風暴過去,結構性的機會自然顯現。
以制度優勢推動高水平對外開放
中國的應對策略,應基於深刻理解全球利益分配機制的變遷,採取理性且前瞻性的多層次戰略布局。宏觀目標是在全球價值鏈重組中提升節點地位。全球化的利益分配取決於一國在全球價值鏈、金融網絡與技術體系中的核心地位。中國已逐步從「世界工廠」轉向成為價值鏈主導者與規則塑造者的高維度角色。
中國應致力於從中低端製造向技術密集型、高附加值環節的升級,以避免被「中等收入陷阱」鎖定。隨着全球生產網絡向「區域化」轉型,中國應加快構建以亞太及周邊新興市場為核心的區域價值鏈。在這一過程中,區域協作不僅能夠增強中國在全球市場的競爭力,還能在動盪的國際環境中提供更多的戰略靈活性。同時,中國應強化全球規則的塑造作用,尤其是在數字經濟、綠色貿易和技術標準等領域,推動全球新制度的設計和實施。通過在這些領域取得主導地位,中國能夠為全球治理體系的重構貢獻中國智慧,並在全球化未來的框架內佔據更重要的位置。
就內部韌性而言,提升中國內部經濟的自洽性和戰略迴旋空間,是應對外部不確定性並保障全球戰略的前提。技術自主、要素安全和內需驅動將是提升中國戰略韌性的關鍵。
首先,在核心技術、原材料和能源安全等領域,加速推動國產化替代與多元化布局,減少對外部供應鏈的過度依賴。尤其在高科技產業,研發投入的持續提升將是中國未來產業競爭力的關鍵因素。其次,中國應優化國內市場迴圈,通過培育中高端消費群體、推動內需升級來增強經濟內生動力。在金融獨立性方面,進一步加強人民幣在跨境支付中的應用,減少對美元體系的依賴,推動金融體系的自主性提升。
外部戰略方面,以全球南方為戰略支點構建新型全球網絡。面對複雜的全球戰略環境,中國應重點布局全球南方,特別是通過「一帶一路」倡議推動勞動密集型產業向東南亞、非洲等地區轉移,打造新的全球價值鏈。推動人民幣在全球貿易中的廣泛應用,尤其是在中東和非洲等新興市場,將是打破美元資本壟斷的關鍵。
香港特區在國家戰略布局中也有重要的角色定位。在全球供應鏈與資本流動重新配置的背景下,國際金融與中國產業資本輸出服務將備受關注,香港面臨從「美元體系中介平台」向「人民幣區域金融中樞」的轉型。這一轉型不僅關乎香港特區的經濟未來,也將影響中國整體戰略布局的順利推進。
在中國發揮更大作用的新的全球化格局中,香港特區可憑藉「一國兩制」賦予的制度靈活性,在法律體系、經濟自由度、金融與貿易基礎設施以及人才積累等方面展現獨特優勢,為全球化的高質量推進提供關鍵支撐。值得特別關注的是,隨着特朗普關稅政策的持續發酵,全球貿易體系因關稅壁壘而趨於收縮,多數國家紛紛將吸引外資發展本國製造業作為應對之策。此舉與中國推動資本輸出、企業加快「出海」的戰略方向不謀而合。在這一全球產業與資本格局深度調整的背景下,香港特區作為我國對外開放的重要窗口,有望成為本地、內地企業「出海」的關鍵基地,在融資、支付、仲裁、法律支持、標準認證、貿易交割、人才流動等環節中發揮不可替代的中介與樞紐作用,從而迎來新的歷史發展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