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風和】又是一年芳草綠

●垂柳飽蘸水墨在粉牆上揮毫。 AI繪圖
●垂柳飽蘸水墨在粉牆上揮毫。 AI繪圖

  孫福有

  晨露尚凝在丁香枝頭時,我總愛撥開窗欞上的晨霧。簷角銅鈴輕顫,驚起一群灰鴿,牠們掠過青石板上蜿蜒的水漬,翅膀尖兒點碎了倒映着的朝霞。這樣的時節,連空氣都沁着銀杏林的清氣,彷彿造物主在昨夜打翻了盛滿翡翠的琉璃盞,將那抹蔥蘢潑灑在神州大地。

  城西的田野裏,野薺菜正頂着露珠舒展絨毛般的葉子。孩童的竹馬驚起一片雀躍,銀鈴似的笑聲驚醒了酣眠的泥土。那些蜷曲的嫩芽從磚縫裏探出腦袋,像是古卷軸邊褪色的批註,又似宣紙上洇開的淡墨痕。我常蹲在斑駁的城磚旁,看螞蟻馱着花粉穿越青苔小徑——牠們黑色的身影在碧草間時隱時現,恍若繡娘失手打翻的纏枝紋。

  溪畔的蒲公英最是可愛。細長的莖稈托着絨球似的花冠,晨風起時萬千白絮乘風而起,宛如飄落的星子聚作流雲。記得兒時總愛將蒲公英的花莖編成花環,戴在髮髻間,任其隨步伐輕輕搖曳。如今雖不再有那樣的閒情,但每見草浪翻湧,便覺有舊時光在指尖流轉。那些被車輪碾碎的草籽,來年依舊會在轍痕裏萌發新綠,恰似神州大地永不停息的脈搏。

  蘇州的杏花春雨最是纏綿。黛瓦白牆間,垂柳蘸着水墨在粉牆上揮毫,遊人傘骨撐起的穹頂下,賣花女的竹籃裏山茶與杜鵑爭艷。雨絲斜織時,太湖石上的苔痕彷彿被浸潤的宣紙,綻開深淺不一的綠意。乘舟穿行於蠡湖煙水,櫓聲欸乃中,忽見白鷺掠過水面,翅尖點破琉璃般的水面,驚起一池碎玉。

  西湖的蘇堤春曉總教人想起古畫裏的意境。桃紅柳綠間,晨練的老人揮劍生風,劍穗掃過處,露珠簌簌而落。雷峰塔的影子斜斜地躺在湖面,像支飽蘸顏料的畫筆,將天光水色融為一體。船娘吳歌聲裏,有賣藕粉的梆子聲由遠及近,那清甜的吆喝穿過柳浪聞鶯的深處,驚醒了沉睡的茶樓。

  登臨黃山時正值晨霧初散,蓮花峰頂的霞光如赤金熔鑄。松濤陣陣中,迎客松的虯枝向雲海伸展,彷彿在迎接八方來客。石階旁的野獼猴桃藤蔓纏繞,淺綠色的小花像繁星綴滿枝頭。導遊說這山上的松樹每百年才長一寸,我撫摸着樹幹上斑駁的紋路,恍惚看見時光在年輪裏靜靜沉澱。

  灕江的山水最是空靈。竹筏順流而下,兩岸青山如翠屏疊嶂,江水清澈得能看見游魚的鱗片。漁翁撐着竹筏悠然自得,鸕鶿站在他肩頭,忽然振翅入水,叼起條銀光閃閃的魚兒。舟子唱起山歌,那悠長的調子隨着江水蕩漾開去,驚起白鷺成群掠過水面,宛如天女散落的玉簪。

  今年的陽春三月,我在江南各地遊歷。到了清明時節總要回故鄉掃墓。老槐樹下,父親擦拭着祖傳的黃銅香爐,煙縷裊裊中,他講述着族譜裏的故事。田埂間的油菜花金黃一片,蝴蝶翩躚其間,孩童追逐着翻飛的彩蝶,褲腳沾滿碎花。母親從竹籃裏取出青團,艾草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味,瞬間勾起兒時的記憶。

  村口的石橋下,春水潺潺。垂柳枝條輕拂水面,漣漪蕩碎了橋影。幾位老人支起藤案,正在下象棋,棋子落在石板上發出「嗒」的脆響。歸來的燕子掠過水面,剪影倒映在水中,與棋盤上的黑白棋子相映成趣。暮色漸濃時,炊煙從各家瓦簷升起,打着旋兒融入天際,恍若大地輕輕的呼吸。

  這樣的時節,連屋簷下的燕巢都沾了草木的清氣。夜色中的城市燈火通明,卻總能在某處公園聽見蟋蟀的鳴叫,恍若與遠山松濤共鳴。我常想,祖國大地就像這生生不息的春天,任憑歲月流轉,總有新綠在舊枝頭萌發。那些被戰火焚毀的城垣,終會化作沃土滋養野花;那些乾涸的河床,終將迎來清泉的吟唱。只要春風還在,只要大地尚存,華夏的芳草必將歲歲常綠,如同永不熄滅的文明之火,照亮千年時空。

  晨光再次染亮窗欞時,樓下梧桐樹的新葉已舒展成手掌的形狀。我合上書本,聽見布谷鳥的啼叫穿透晨霧,恍惚間覺得,這穿越千年的呼喚,原是神州大地對子孫最深情的眷戀。

  (作者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