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間歲月】清明是一個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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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總在簷角銅鈴的震顫裏翻開扉頁,像一冊被風掀動的線裝書。那些寫着「祭」「青」「雨」「柳」的節氣密碼,在香燭明滅間漸次顯影。父母的舊時光被摺疊成紙船,順着四月的溪流漂回我掌心,洇濕了所有以「從前」開頭的句子。
清明是祭奠的日子。母親用銅盆燒紙錢的手微微發顫,火星濺在褪色的布鞋上,燒出幾個焦黑的洞。父親的墓碑被細雨浸成青灰色,我跪着擦拭碑文時,發現「慈」字凹槽裏嵌着半粒去年的松子——他生前最愛坐在老槐樹下嗑松仁。白居易寫「棠梨花映白楊樹,盡是死生別離處」,而此刻山風捲起紙灰,像一群折翼的灰鶴掠過新抽的茶樹枝。
清明是踏青的日子。城郊菜畦裏,母親慣用的竹編籃還掛在籬笆上,籃底殘留着去歲曬乾的艾草末。我踩着父親釘的木頭棧橋過溪,驚覺橋板裂縫裏鑽出野薄荷,他補橋時捶打的鐵釘早已銹成褐紅色。忽見孩童拽着紙鳶跑過田壟,線軸在紫雲英花海裏劃出銀亮的弧光,想起韋莊那句「遊人記得承平事,暗喜風光似昔年」,卻不知該喜該悲。
清明是重逢的日子。老屋門環繫着褪色的五色縷,那是母親臨終前給孫輩編的長命鎖。推開吱呀的木門,八仙桌上仍擺着父親沒喝完的枸杞酒,玻璃瓶內懸浮的果實像凝固的血珠。牆角藤椅突然晃了晃,揚起細塵在光柱裏跳起儺舞,恍惚聽見母親哼着「清明不插柳,死後變黃狗」的童謠。原來思念會發酵,在清明這天釀成穿堂風。
清明是生長的日子。父親栽的香椿樹已高過屋簷,嫩芽戳破晨霧,如同綠色焰火。我在老灶台煮青團,鐵鍋邊緣的裂痕滲出蒸汽,幻化成母親年輕時梳的麻花辮。後山竹林傳來破土聲,去年埋下的竹鞭正在地下織網,正如蘇軾所寫的「臥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死亡與新生在清明的地脈裏隱秘相連。
清明是通靈的日子。暮色中給父母合燒寒衣,火焰突然躥高三尺,鄰居阿婆說這是亡人顯靈收衣裳。抬頭望見兩顆星子墜入燒紙的餘燼,恰落在母親生前納的千層底布鞋印痕裏。歸途折柳時扯斷的枝條滲出汁液,沾在指尖竟像溫熱的淚,方知高翥那句「日落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的況味,原是天地設下的慈悲騙局。
山寺的晚鐘敲碎暮色,驚起歸巢的鴉群。紙灰在暮靄中盤旋,彷彿無數未及訴說的心事。忽然明白清明為何總在春深時節——死亡與重生原是一枚銅錢的兩面,而思念是那根穿錢的繩,串起生生世世的輪迴。老僧說:「掃墓人終成墓中人,踏青者亦是青草魂。」我望着漸暗的天際,看見第一顆星子落在父母的碑前,像一粒永不發芽的種子,又像一顆永遠睜着的眼睛。
(作者原名王志高,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