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溪林】狍子的眼神

李青松
對於林區人來說,狍子是太過尋常的野生動物了。
狍子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並不顯赫,一些蠻霸和猖狂的詞彙都跟它無關。狍子背部淺棕色,腹部乳白色。牠腦袋不大,沒有獠牙,鼻孔與上唇之間,長着一小團黑毛,像是戴着滑稽的口罩。牠尾巴短小,深埋於屁股中,非常容易被忽略。牠,如麝若獐,似羚非羚,但同麝獐羚相比,從來沒人把牠當回事。牠是倍受歧視的。說起狍子,林區人總要在牠的名字前面加一個字——傻。明明叫狍子,可偏偏叫牠傻狍子。在林區,嘲笑不開竅兒、.不明事理的人,也稱其「傻狍子」。
狍子的性格溫馴,眼神柔和,從來沒有那種兇惡的光。最具幽默意味的,是牠的屁股——經常像是背着一團棉花,又像背着一顆桃子的剖面,略顯害羞地展示給你看。此種現象,是遇危險時的一種防禦反應——「炸白」。
「炸白」起到兩個作用,其一,預警效應;其二,迷惑天敵。可是,我不理解的是,為什麼是「炸白」,而不是「炸紅」呢?
雄性狍子長犄角,犄角不高,粗糙且多斜紋,角尖長有若干小尖,尖尖朝上。雌性不長犄角。狍子通過叫聲交流和傳遞信息。牠能吼叫、吠叫、尖叫、哀鳴,也能吹口哨。
通常,狍子成群活動,三五隻,八九隻,十幾隻,數量不等。狍子食草,食菌菇,食漿果和灌木嫩枝,從不跟其它動物爭食。相反,牠倒是常常成為老虎、猞猁、黑熊、狼等食肉動物的食物。
狍子的皮防潮保暖。鄂溫克族人對狍皮鍾愛有加,狍皮帽幾乎就是他們的標誌性帽子。他們還用狍皮縫製狍皮衣、狍皮褲、狍皮靰鞡。冬天,這些東西穿在身上,就可抵禦嚴寒了。
在大興安嶺南麓林區生活時,我家有一張狍皮褥子。據母親說,狍子皮是用一袋子小米從一個獵戶那裏換來的。經加工和熟製,就做成了狍皮褥子。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考上了大學,收拾行囊準備去北京的日子,母親讓我把狍皮褥子帶上。到政法大學入學後,我走進宿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行李,取出狍皮褥子鋪到床上。
那張狍皮褥子,陪伴我度過了四年的大學時光。我對狍子的情感和記憶,可能都負載在那張狍皮褥子上了。狍皮褥子雖然沒有高貴之氣,但在那些寒冷的冬季,它讓我感受到了溫暖和山林的氣息。
在所有野生動物中,狍子是對人類毫無敵意的動物。
我們村裏一位喜歡跑山的人告訴我,有一年,他去林子裏打松塔(松果),爬到了十幾米高的一棵紅松樹上,那棵紅松上結的松塔特別多,他正打得起勁兒,一隻蚊子卻叮到了他的眼睛上,他用手去拍那隻蚊子,卻不慎從樹上摔下來,撲通一聲就摔昏迷過去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一隻狍子正用嘴巴一下一下拱着他的頭部,他是被狍子拱醒的呀。他明白了—那隻狍子是在救他呢!
瞬間,他淚流滿面。
狍子對聲音和移動的物體特別敏感,如遇危險情況,牠立即抬頭觀察,兩耳耳孔朝前,腦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或者,右歪一下,左歪一下,然後吼叫一聲,迅速發力,閃電般逃之。
有經驗的獵人,發現遠處覓食的狍子,常常是「嗨!嗨!」喊兩嗓子,製造響聲,吸引狍子注意。聽到響聲,有時牠並不迅速逃跑,原因是牠還沒有明確做出判斷,危險來自哪裏?是什麼發出的響聲?一旦有了明確判斷,狍子會毫不猶豫逃之。跳躍奔逃過程中,如果牠認為危險已經解除,牠就會停止奔逃的腳步,而原路返回,繼續到原來的地方覓食。此時,獵人在伏擊點坐等,即可將其獵之。
也有獵人說,大雪瀰漫的天氣,狍子遇人乾脆不逃了,而是把頭鑽入雪窟窿裏,「炸白」的屁股卻露在外面。獵人慢慢走上前去,用一根棒子擊打其臀部,就可擒之。民間所言的「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就是指這種情況吧。
狍子最怕在冰面上行走,一上冰面蹄子就打滑。四腿劈開,緊着搗騰也不管用。某年,雪太深太厚,一些野生動物很難在積雪中刨出東西吃了。忽然間,嗷嗷叫的「白毛風」,把一條小河上冰面的積雪吹開一塊空地,露出一叢一叢的枯草。
兩隻飢腸轆轆的狍子從山林裏出來,直奔那幾叢枯草而去。可是,牠們忽略了一個問題——那是冰面上的枯草。結果,兩隻狍子一踏上冰面,就開始呲溜呲溜打滑,任憑怎樣掙扎,也站不起來了。最後,耗盡力氣,活活凍死在冰面上。夜裏,冰面上兩隻死去的狍子被一群狼吃掉,只剩下斑斑血跡和幾塊骨頭。
狍子好奇心極強。夜晚,在林區公路上,如遇汽車燈光,牠就迎着燈光小跑,一探究竟。每年冬天,狍子在林區公路上被汽車撞死撞傷的情況時有發生。
雪災之年,狍子找不到食物,也會三三兩兩地進入村屯,或者進到居民家裏尋找食物,尋求幫助。當看到人的那一刻,狍子的眼神是那麼複雜,有無奈,有哀婉,有祈求,有渴望,也有淚花。
狍子傻嗎?我覺得牠不傻,只是過於相信人了。
包子臉,瞇瞇眼。
短尾巴,一點點。
屁股上,背棉團。
心好奇,原路返。
(作者係中國生態文學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第六屆、第八屆魯迅文學獎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