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折柳寄清明 煙柳濯心靈
鍾 倩
柳梢冒出的第一抹鵝黃,毛絨絨的、清亮亮的,那是來自春天的訊息。
在我的家鄉山東濟南,每年清明節前後,民間素有「賞柳」「戴柳」「插柳」的習俗,編個柳環戴在頭上,有辟邪祈福之意。而柳樹全身皆是寶,3月頭茬柳芽,採摘嫩芽回來,入鍋煎炸,勝過香椿、花椒芽;柳葉也可入食,磕兩雞蛋烙鹹餅,兩面金黃,唇齒清香;嫩葉做餡包大包子,鮮蔬可口,野味十足。當然,柳葉也可泡茶,鮮葉烘乾,炒製加工,沖泡碧綠盈杯,清熱解毒,敗火生津,明目生熾。
對大院子弟來說,哪個孩子的童年,沒有柳樹的陪伴呢?依稀記得,天漸回暖,南風起,紙鳶忙,下午放了學,我和小夥伴不回家,把書包往傳達室裏一扔,一窩蜂地跑進對過大學裏,就像一群家雀嘰嘰喳喳,聒噪不安,整個校園頓時生氣淋漓。
那些老柳位於校醫院前,早已耄耋之年,柳枝彎成穹頂,且樹幹粗壯,需三四個成年人才能合抱過來,叫人心生敬畏。樹下一時間變成歡樂的海洋,做遊戲、丟沙包、跳皮筋,我們跑啊跳啊,大喊大叫,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歡呼聲踩着柳樹的雲肩,向上攀援,很快,撲入天空的懷抱。玩得熱了,我把校服上衣脫下來,掛在樹椏上。此時,男生像皮猴子,一個騰空跳,又一個翻身躍,眨眼功夫,他已攀到高處。女生也不遜色,馬尾辮一揚,尖嗓子一喊,抱着樹幹呲溜往上爬,楊柳腰如蛇狀蜿蜒,不一會兒就超過了男生。
我是女生陣列的一員,潑辣、好動,上高爬低,哪回也落不下。至今,膝蓋上留有當年摔傷的疤痕。爬到高處,再下來時,身上披上春天的嫁衣:頭戴柳條編織的柳環,手腕戴着柳枝箍的手鏈,還抱着一些橫七豎八的柳條,準備做柳哨用,來個吹哨子比賽。
柳哨一響,童年回來了。做法大抵相似:挑選枝標準有三:疤節較少,粗細適中,筆直光滑,長10厘米左右,太長或過短都不宜。父親做手工有模有樣,關鍵是有耐心,像藝術品那樣有範。先擰柳條,讓樹皮與木質分離;再抽木芯,一手握樹皮、一手捏木芯,得配合好,方能成功;最後是刮,關鍵一步,刮掉柳樹皮上端半厘米的表皮,將韌皮部分捏扁,做成哨片。試吹柳哨的時候,就像鐵鍋裏煮牡丹,孩子們一下子沸騰了,你爭我搶,熱鬧非凡!有的吹不出聲,腮幫子鼓起來像含個鴨蛋,臉頰憋得紅如豬血;有的哨聲忽強忽弱,吹氣用力不均所致。只有偶爾成功者,薄唇輕吹,哨聲四起,婉轉動聽,伴隨氣流一開一合,恍若風兒也跟着拍手歌唱。
那時候,母親在學生公寓上班。中午放了學,我直奔學校的食堂,裏面的人烏泱泱一片,飯香繚繞,直嚥唾沫。我手裏捏着一沓飯票,摺疊方正,穿過人海,拐幾個彎,裏面排起了長隊,我踮起腳尖,目光生出翅膀,躍過窗口逡巡。賣飯的師傅,頭戴高頂白色帽子,對小孩子格外照顧。肉燒餅,餡多皮薄,咬一口,直流油;炸小河蝦,紅燦燦的,香酥、鮮美,看着就很有食慾。打完飯,給母親送到公寓,匆匆吃完飯,我跑到校園裏玩兒。
午後的陽光,大片大片傾瀉而下,恍若金色的瀑布,從樹冠間隙篩下來,碎成一地金幣。後花園、籃球場、報刊欄,我一路蹦蹦跳跳,校廣播站裏放着小虎隊的歌曲,「周末午夜別徘徊,快到蘋果樂園來,歡迎流浪的小孩……」心裏的小溪逆流成河,漾起說不出的憂傷。
我來到柳樹下,蹲在地上,看螞蟻搬家。陽光照得暖烘烘的,體內有個地方在簌簌拱動。有時候,用零花錢去小賣部換根紫雪糕,大口吃完,用冰糕棍逗趣螞蟻,時光靜止不動,螞蟻爬行迅疾,聚如葉脈,散若星辰,它們不斷變換隊形,看着看着,我竟入了迷。
經常地,小夥伴從後面冷不防地拍我後背,嚇了一跳,喊出聲來。我哪能輕易饒過他,一通打鬧,圍着柳樹轉圈,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一個機靈,爬到樹上摘柳條,像是揪樹的髮辮,一擄好幾條,泛着青澀氣息,我在下面仰頭接着。等他跳下來,我倆一起做柳哨。做得多了,熟能生巧,男孩子氣力大,擰、刮、削、扁,不在話下,但我也不示弱。不一會兒,我倆大功告成,柳哨聲聲,眼看起了個高音,又矮伏下來,又高昂上去,聲音忽高忽低,被風剪裁出月牙狀,或是毛毛蟲狀。在互相PK中,上學時間到了,我倆衝出校門。
煙柳着色,荷柳芬芳,被春風一一洗濯,鋪展出父輩和我腳下的青春路。這個清明節,爺爺離開我們整20年了,再過兩個月,父親去世就5年了,但是他們並沒有走遠,轉身走進記憶的深處,柳下的童年往事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柳哨聲聲,風擦耳際,煙柳繞碧濯心靈,吹響春天的動人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