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故事】燈籠草

陳洪柳
奶奶九十五歲高齡,耳聾眼花,滿頭銀髮,拄柺杖孑孓而行,生活在洋口鎮的舖子裏。小鎮是中原入閩茶馬古道的起點,之前人流如鯽,車流如織的街道風光不再。我是一名人民教師,走下講台就去灶台,負責抽空照顧奶奶的晚年生活,餵她一口熱乎飯菜。奶奶一輩子做女工養家餬口,閒暇之餘的愛好是養花種草。
黎明前的時光最是黑暗,還是新娘的奶奶極富家國情懷,把新郎送去戰場。爺爺捨小家顧大家,參加人民解放軍,離家後就再也沒有回家。奶奶翹首以盼,盼星星盼月亮,盼丈夫凱旋。只要是看見穿軍裝的過客,她都會上前打探爺爺的消息,好消息沒有,壞消息也沒有。奶奶安慰自己,沒有噩耗就是喜訊。
戶外挖野菜時,奶奶發現一株燈籠草,把它移植到花盆,日夜精心打理。不明白奶奶為啥鍾情這種野草,不過確實耐看——枝繁葉茂,植株龐大,果實特別美,像一個個綠色的小燈籠,從大到小依次掛滿枝節;採摘後拍在臉上或是掌心,「啪」一聲外殼爆裂,露出球形漿果,珠圓玉潤,玩伴們也露出嬉戲打鬧的笑容,方言喚作「爆竹草」。成熟後的燈籠草外殼枯黃,果實酸甜,具有清熱解毒、消腫利尿的藥效。
據說南方兵秘密調往東北,先遣部隊泅渡鴨綠江,爺爺隨部隊去了朝鮮戰場。奶奶沒有想到分別成了永別,漫長的等待年復一年,一盆燈籠草便是精神寄託。
懷有身孕的奶奶,幸有參戰軍屬的光環,幸有街坊鄰居的照顧。爸爸是遺腹子,與新中國同年誕生,取名建國,意思是建設新中國。奶奶含辛茹苦把爸爸拉扯大,爸爸自幼喜歡游泳,水性特別好,豐溪河畔長大的孩子,嚮往着大海。爸爸成年後如願光榮入伍,在福建某海軍基地服役。奶奶又移植了一株燈籠草,一共兩盆。
爸爸在西沙海戰犧牲的消息傳來,媽媽在單位哭得死去活來,暈厥倒地,幸虧她的單位就是人民醫院,同事緊急救護讓她甦醒。媽媽沒有告訴奶奶。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擱誰都難以接受。茫茫大海,屍骨無存,媽媽偷偷領着我去了烈士陵園,在紀念碑前點香燒紙,灑酒禱告。從小到大我也不敢過問,乖乖聽話照做。
直至我參加工作,媽媽才告訴我真相,她從一份陣亡將士名單中查到了爺爺的名字,這一噩耗也沒有告知年事已高的奶奶,怕她傷心過度危及生命。瞞着奶奶,讓奶奶至少還有一個盼頭。媽媽此前查找爺爺訊息,同名同姓的烈士有好幾位,都查過了,此人非彼人。後來才查清,爺爺為了光宗耀祖,填報了自己的籍貫與乳名。爺爺是孤兒,逃難時被奶奶家收留,在舖裏做夥計,有幸成了東家上門女婿。
白衣天使的媽媽,救護成百上千生命卻早早去了天堂。我嫁給人民鐵道兵丈夫,養育一個獨生子,兒子留學後直接留洋工作。參與「一帶一路」建設的丈夫,在非洲鋪鐵軌,為了中非友誼曬得黑不溜秋,每次視頻,我心裏都打翻五味瓶。
好好的奶奶突然就不行了,彌留之際說不出話,我抱了一盆燈籠草給她看,她慢慢地合上雙眼,帶走一生遺憾。如果老人家知道丈夫和兒子都是人民英雄會怎樣?也許自豪感無法彌補失去親人的痛苦。燈籠草寓意團圓,我終於明白一個女人盼夫歸、盼子歸的心酸人生。我接力侍弄起了奶奶的花盆,兩盆淚水澆灌的燈籠草。
(作者係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