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一個女人的早餐
鍾 倩
我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吃早餐時要看報紙或讀點什麼。沾着墨香的報紙就是我的「麵包」。哪怕是本卷毛的舊書,我也能扒翻讀幾頁,早已成為精神的刻度。
25年過去了,看報紙與吃麵包我同樣鍾愛不已。我讀到蘇珊·桑塔格的一段話:一對男女可以共度良宵,但能否面對面共進早餐是個問題。與像她這樣擁有強大精神胃口的女性共進早餐,是樁美事但也存在冒險,倘若沒有一定的知識儲備和獨立思考,估計會吃個落荒而逃。她曾在戰亂中的薩拉熱窩一手導演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缺水斷電、食物匱乏,在燭光中製作,她把假日旅館提供的乾圓麵包收集起來,給演員、助手、舞台管理員等充飢。她以導演戲劇的方式,讓戰亂中的人們活下來,還有什麼不可戰勝的呢?她的書我幾乎都讀過,訪談錄充滿狡黠和幽默,回憶錄版本不盡相同又真實難辨,而她的《疾病的隱喻》《反對闡釋》《重點所在》《論攝影》等著作,都被我當做詩性散文來讀。就像攝影反對闡釋一樣,她「現身說法」為疾病正名,正得慷慨陳詞,又讓人心服口服。
現代女性最多的談資莫過於醫美與養生,但蘇珊·桑塔格制勝的絕招是讀書,讀到骨子裏的智性與美麗,是鐫刻靈魂的芬芳。當繼父嘲笑她「如果你讀太多的書,你將來嫁不出去」時,她直說荒唐。在她眼中,「閱讀是我的娛樂、我的消遣、我的安慰、我小小的自毀。」所謂「自毀」並非毀滅,而是以決絕的方式「推倒重來」,重構精神世界的勇氣。人生就是一場殘缺對完美的呼求,最淋漓的體現在女性身上。女性注定不完美,從出生的剎那就被套上一個隱形的「枷」,小時候爺爺給我買過一套粉紅色的確良衣服,那就像為我的心靈打上一個烙印,女字旁的人生,現實面前甘拜下風。可我又偏偏是男孩子性格,開朗、潑辣,不怕吃苦,與男孩子一起玩兒必要論個高低。我清楚記得,初三那年同桌張志強冷不防地從後背錘了我一拳,淚水吧嗒吧嗒滾出來,但我忍住沒有去找班主任。
多年以後,我知道,世界上有無數個「張志強」——娜拉出走後,總有一天會回來,女性不可自棄,自棄等於懦弱「投降」——不是輸給別人,而是敗給自己。沒有比內心更高級的避風港了,同樣的,也沒有比自己更強勁的敵手了,善惡同體乃是真實人性,雌雄一體正是修行功課。
身為女作家,創作路上最大的障礙除了世俗眼光,就是自己的心。多年來,我每天坐到深夜時分,周圍環境安靜下來,恢復心流的狀態,才開始進入寫作。但有些時候,就這樣發呆,幾個鐘頭過去了,我卻隻字未寫。眼睛起了一層煙霧,內心焦灼不安,第二天起來,無精打采,就像生病似的。慢慢地,我發現,不寫也是在寫,我有寫的權利,也有不寫的權利,不寫的時候其實是在醞釀。每天的獨處與閱讀,第二天都會沉澱為「養料」,在語言的發酵池裏,反覆醞釀與推敲文字,讓語言保持澄澈,與心靈的狀態一致。這樣我就理解了蘇珊·桑塔格,為什麼在所有人都遠離的薩拉熱窩,執拗地導演戲劇。寫作、拍電影、導演戲劇是她認為的「難而正確的事」,她毅然前往薩拉熱窩不是為了藝術而藝術,而是為了「生而為人」的尊嚴,以藝術的名義托舉高貴的靈魂。
有些女人活成了一蓬野草,有些女人站成了一座紀念碑,蘇珊·桑塔格屬於後者。林黛玉、晴雯、蕭紅、張愛玲也屬於後者。「女性的天空是低的」,蕭紅並不知道,在她去世後,女性的天空在一點一點地抬高,「臥聽海濤閒話」也是餘音裊裊,像是絮絮講述一個女人的傳奇故事。
不是每個女性都能像蘇珊·桑塔格那樣,走出伍爾夫的「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勇敢直面離婚、癌痛以及骨髓移植失敗,在疼痛洶湧的暗夜裏完成《疾病的隱喻》,替人們揭下被遮蔽的偏見,拒絕反智和廉價憐憫。她永不魘足地閱讀,奮不顧身地創作,竭盡全力地理解,其初心是為了捍衛真理,「作家的首要職責不是發表意見,而是講出真相。」如今讀來,依然振聾發聵。她去世後,薩拉熱窩人民將波斯尼亞民族劇院前的廣場,命名為蘇珊·桑塔格廣場,這是一座城市至高的禮遇。
蘇珊·桑塔格的早餐不是物質的,她以女性特有的智性與激情,對抗肉體的夜晚與狂歡,主張精神的黎明與勝利,這才是思想的盛宴。我堅持早起晨讀,就像喜歡老麵包發酵後的醇香,鍾愛閱讀的持久與迷人。我漫無目的地捕獲智性光芒,一鱗半爪地快樂,零零碎碎地思想,最終都成為精神版圖的一部分,有如神助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