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綠娥凌空舞
劉誠龍
送春春去未見回,午睡醒來愁未醒。蜷伏沙發上和衣假寐,也不曉得今時何時,身骨有些疲軟,懶腰都伸不直,拖着夢步,伏肘窗邊,咦,未曾午窗讀離騷,卻怪幽香天上來。
不是天上,是我窗上,窗上披掛着一盆吊蘭,細細花香,若有還無,若無還有,這就是古人所謂幽香吧。幽香是:懊恨幽蘭強主張,開花不與我商量。鼻端觸着成消受,着意尋香又不香。我之所伏,肘挨吊蘭,吊蘭腰肢輕亞,手指可捏,一根翠綠色長藤,直掛玻璃窗下,而在我伏的窗欞上,恰有一簇白根,斜側側長出許多鬚來,這是吊蘭分蘗之根鬚系吧?根不進土裏,竟然凌空,那麼,吊蘭是吸清風喝白露的,饑翕晨風,渴飲朝露,吊蘭之謂也乎。
串詞了,串得有些遠,從動物串到草木來了。饑翕晨風渴飲朝露的,說的是蟬。忽想曾在一個群裏與人所懟,一位美女詩心蕙緒,轉唐朝虞世南一首《詠蟬》,入群言誌:「垂綏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這回真不是跟美女懟,而是圖好玩。我說︰「蟬居高聲遠,不是藉秋風,卻是藉高枝嘛,70步後,打油一首:『垂綏飲清露,流響出桐來,居高聲自遠,正是借平台。』這個不是唐突古人,也非懟陣美女,純是賣弄。」跟美女解釋,秀才小才無地可賣,無版可賣,只能賣與小群,解釋復解釋,美女這才杏眼變花眼,蘭花眼,非桃花眼。
鳴蟬真否飲風吸露,我不知,我家吊蘭根已離塵,卻真可詩,我家居高樓,高樓高百尺,手不摘星辰,自然,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山外青山樓外樓,高樓更有更高樓,星辰都被更高樓的摘取了,我離天三千三,離地三十三,上接不了天線,下接不了地線,吊蘭也一樣,隨我不高不低,不尷不尬,懸在半空中。吊蘭居半空之盆,盆下還是一根木架子,盆裏是塵土,那塵土多少年了呢?想必也成了凝固的清風靜氣,嗯,我猜想,吊蘭盆裏的那些塵土,已經是風與氣凝。
吊蘭生在這般盆中,竟也蓬蓬勃勃,漫逸生長,有詩為證:「何年一掬草,婆娑在盆中。葉瘦輕拖綠,花小不飛紅。根疏杯水淡,格高冷意濃。無關冬與夏,飄灑自得風。」飄灑自得風,說的是吊蘭吃風吧,其生命自風得來,自風以養。我看吊蘭,一根長長細藤上,兀自生發很多根鬚,都不在塵土裏,都在空氣中,根鬚生處,綠葉生焉,綠莖生焉。荷花高性,出淤泥而不染;蘭花更高性吧,本來就沒汙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
也記不清是何年一掬草了,想來是許多年了。案牘不勞形,曾到一位大姐辦公室串門,那時她快要退休了吧,桌上不擺資料,不擺文件,美女嘛,桌子都擦得潔淨發光,卻有一株綠,爬出桌子,爬上窗子,綠意蔥蘢,開眼見綠,耀目得很。一個粗惡漢子,對花花草草素來無感,便問大姐此草何名?大姐曰吊蘭,「送你一節吧」,大姐蘭花指持剪刀,細葉她裁出,從抽屜裏掏出一個信封,裝了些土,把枝條插入其中,玉手窩成玉壺,移交與我。
回家移交給堂客。也是蠻多年了吧,堂客時光都虛度,便與花草度,陽台上,協台裏,種了蠻多花草,我也叫不上名來。這枝蘭,之前,我也曾一日看三回,三回都不見長,也就不看了,及到前些日子,午睡醒了愁未醒,揉着眼睛,伏在窗上,看車如流水人如蟲,猛然聞得暗香浮動,才看到這盆吊蘭,活了,活成了一片盆裏的森林。一盆就是一個蘭森林,堂客竟然分了好幾個盆,協台上兩三盆,陽台上三兩盆,客廳L形角落裏,也生了一盆。居幽蘭之室不見蘭生,不聞蘭香,也是太對不起蘭花了。轉念想,蘭花不是客人,已是家人的存在,熟視無睹,無睹是因為熟視,那麼吊蘭也不會怪我的忽視吧。忽視乃熟視也。
有女初長成,你沒見到她已長成,或者某日,突然看到小女穿了新衣,你突然發現小女已長成,只是不知道她何時長成的。吊蘭也是這樣吧,吊蘭那身姿啊,纖纖細細,青青綠綠,若藤蔓是其腰肢,那葉是其衣袂吧。我家吊蘭,堂客說是金邊吊蘭,長條如辮的葉邊,兩條乳白色的線條,鑲嵌綠葉。這是銀邊吊蘭吧。我不懂花,很多漂亮的花,都叫不出名字。美女如花,裊裊娜娜打東風路走過,我只看那等在季節裏的顏容,我哪曉得她尊姓芳名。
美女是別人的,花是別人的,不曉得哪是正人。可是,在自家也不知,說不過去。那,給她起個名字吧,叫綠娥。阿貓阿狗,公主少爺都給起了名字,這香草美人,豈可無名?吊蘭,元朝謝宗可給起了名字,叫仙鶴:「並濟剛柔簇簇生,清風飄動顫金藤。翩躚仙鶴凌空舞,雪朵潔姿綻玉容。」仙鶴細長腳,獨立漠漠水田,吊蘭細長藤,曼舞微微清風,甚是形似,仙鶴高蹈,幽蘭高蹈,更是神似。 謝詩人家吊蘭,非我家吊蘭,他家叫仙鶴,我家叫綠娥吧。姹紫嫣紅,人間百色,我也愛色,專愛綠色。綠娥曼妙,清風徐來,玻璃不興,而綠娥得天風消息,枝葉垂掛有如綠柳,作楊柳輕風舞,纖細之腰,綠闊葉裙,隨風擺拂。皇家是水晶瓶,那舞是纖便輕細,舉止翩然;寒家是白瓷盆,那舞也凌空波步,幽香若有。妙曼綠娥側,我心已不動,不想見中堂。
家裏還有其它花草,堂客歸來,我問她,何故沒牡丹?牡丹萬萬千,不來你家,奈何?奈何奈何不奈何,凌空舞綠娥,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