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點滴】利東邨

  程立豐

  那時,我剛學會走路,就知道每個星期的最後一天,要由調景嶺轉兩程巴士,在一個叫利東邨的地方落車,然後牽着爸媽的手,蹣跚着捱過那看起來無窮蜿蜒的斜坡,就到了外婆的家。

  烈日中天,汗流浹背,那斜坡究竟有多長都模糊了,只記得攀頂後爸爸會在石街邊買剛剛出鍋的炒栗子,然後你一手、我一手地吃得津津有味。陽光、栗子,還有外婆慈愛的面容,兒時的記憶裏,外婆家就是暖的代名詞,那感覺直達心頭。

  外婆住在舊屋邨內,穿過外婆家的鐵閘,一切的疲累,都飄走於隙縫之間,迎面而來的水果、花生,飄着淡淡幽香。吃過飯,外婆打開木門,讓我跟鄰居小孩在牆角發霉、天花漏水的走廊追逐,有時坐在電梯前的木桌玩撲克牌,「三個四!媽,最近還有到東大街買菜嗎?」「三個八!唉,那兒的魚貴得可怕,一斤要一百塊。」我明明手上拿着三個十,卻深醉於大人的高談闊論中,連出牌也忘了。晾衣線在利東邨每家每戶編織縱橫交錯的情網,平凡中,溫馨在破舊高牆間穿插。

  當年交通不便利,大概一年只去外婆家一兩次,但無論是胃口、知識,還是溫情,也是滿載而歸。

  後來,港鐵在外婆家旁建了一個站,仿細明體的利東邨三個字別有韻致。坐有冷氣的港鐵,比起巴士舒服多了。不過,利東邨卻開始變得陌生。小食舖位消失得無影無蹤,滿頭大汗吃栗子的興奮沒有了,心中突如其來一些莫名的空虛,繼而悵然若失。到處都是清拆標記,舊日的利東邨愈發地瘦了、薄了。

  上個月,又去外婆家。踏入唐樓裏那古老的鐵籠升降機,依舊是搖搖擺擺,可是一隻黑色「眼睛」唐突地出現在幾十歲的電梯,在咔嚓咔嚓的生銹機器聲中被「天眼」俯視,原本該帶來的安全感卻換來莫名其妙的恐懼。一進門,就聽到高清電視上瑪利歐的叫聲,只見舅舅坐在沙發上,手拿遙控,掃視了一下進門的客人,嘀咕了一下打了招呼,眼球繼續受異彩紛呈的動畫吸引住。不一會兒,我也坐下沉醉於遊戲世界,屋裏充斥對着熒光幕的傻笑,不知不覺,木門不再開着,走廊一如以往在滴水、發霉,可不知不覺間,已空無一人。從此,隔壁似乎不但隔了一座有形的鐵閘,還多了一堵無形的牆。一縱即逝的探訪,也沒聽到兩句傾談,已然蒼然暮色。下樓後回首一看,單位之間再無雜亂交叉的晾衣線,再無蕩氣迴腸的笑語,再無以往的利東邨。漸漸地,家人間、鄰居間、人與人間,在一棟一棟清新的玻璃牆下變得遙不可及。不知道是否因為我長大了,還是因為車站的建成,無論是胃口、知識,還是溫情,都寂寞空洞。

  上星期,舅舅搬走了,搬到一小時車程外的深圳,只剩外婆一人在家。我於是又搭港鐵去外婆家。

  烈日當空,我和外婆攜手到街上散步,左邊是殘舊不堪的利東邨,右邊是日新月異的摩天商場,外婆依然微笑漫步。外婆說,這兒幾十年前是個與世隔絕、只有船家沏茶談買賣的小漁村,不過不知何時起,漁民開始在陸上聚居,直到鐵房完全取代了樂悠悠、清閒自在、平凡的漁村生活;又不知何時起,政府在東大街一帶建了第一批公屋,直到屋邨剝落了舊宇……外婆說,一次次的徒然懷念悲痛,不如慣看秋月春風,見慣日新月異。無論街道兩旁的建築怎麼變,腳下的這條街道總有一日被清拆,不過,在她心中屬於利東邨的情懷永恒不變——那是家的感覺。

  我愣在原地,閉上雙眼,眼前是我和爸媽吃栗子的笑容,抬頭看見五彩斑斕的晾衣線,利東邨也許在歲月摧殘下終究留不住,但我可以留住回憶,我可以留住思念,我們可以留住感情。外婆眼眶的淚光反映了利東邨黯淡無光的外牆,她知道,眼前的充滿回憶的住處即將無影無蹤,但栗子的香氣、牆角的發霉、家人團聚的一幕幕,會一直長存記憶中,不因歲月流逝,不因科技變異。

  時光可變,世界可變,變化才是永恒。利東邨是一代代南區人的集體回憶,它見證由在走廊奔走到主動照顧外婆的小孩,見證由鐵屋變成摩天大廈的街道,見證自己被遷拆的一天。我們身處時間長河,生命中的離離合合數之不盡,卻微不足道,我們為何還要執手相看淚眼,不如捉緊與它餘下的細碎流光,在記憶中留下藕斷絲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