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溪林】孤鶴的意義(下)

●丹頂鶴的謙謙君子之風透着高貴。
●丹頂鶴的謙謙君子之風透着高貴。

  劉醒龍

  到了海邊的古長江口,曾經被一萬年前可可西里冰雪之水滋潤的野地,不得不用丹頂鶴作為標誌象徵,以丹頂鶴為及格線!退後一寸是什麼?前行一分又是什麼?如此,白居易才會不厭其煩地以詩寫鶴,以鶴寫詩。

  有詩為證,為肥美的楊貴妃寫出《長恨歌》的白居易,最愛削瘦的鶴,盤點他一生所寫的文字,寫鶴的詩詞竟然有一百多首。這當中比較有趣且意味深長的,是以鶴的口脗與別的禽鳥唱和。那肥肥的大鵝抱怨鶴被順風送入青雲,自己長得與鶴的模樣差不多,為何沒有一同步入青雲。「右軍歿後欲何依,只合隨雞逐鴨飛」——養在白居易心中的鶴慨然回答,寫鵝的王羲之死了,鵝們除了與雞鴨混跡在一起,何必還要別人自我矮化,自毀才華,去遷就不合格的事物?對於以非黑即白,將陣線分得清清楚楚,只求不要太看輕自己的烏鴉,白居易回應說,鶴喜愛棲身於雲上華表,烏鴉卻只愛攫取田裏的腐肉,就像唱歌和撫琴,一個是羽音,一個是角聲,曲調的不同,簡直就是歡歌與喪曲。對於鷹隼所表達的名鶴相對名鳶、聞天等同戾天,飢腸轆轆時都會啄食腥膻等等自以為是,白居易回答說,是清是濁,各有各相,這也是在鸞鶴同飛的彩雲中,見不着只會在烏煙瘴氣裏亂喘亂竄的鷹隼的根本原因。輪到雞來抱怨,不該輕漫自己每日警露之德,司晨之功,白居易也沒有好氣替鶴回應,輕輕幾句,爾為爭奪伉儷,不惜在泥水中大打出手,吾為保持氣節,寧肯棲身樹上,天下人的眼界,豈能因為某是家雞,而看不見他處的野鶴。

  白居易在這裏提起家雞與野鶴,實在太好、太妙、太傳神了:果真天天為主人下隻蛋、報個曉的家雞遍地都是;不肯就範,拒絕樊籠,只在九天鳴叫的野鶴,能夠相伴的只有閒雲。世間太多公雞、母鴨、肥鵝和烏鴉,抱着死皮賴臉、潑婦罵街、造謠惑眾的好使伎倆,就是不肯修煉、不善進化,守着枯田瘠土、腥膻腐臭,不作千里萬里想往。白居易沒有將鳳凰孔雀之流拿出來類比,無非是覺得這幾樣常見的兩腳禽,加在一起足以表達直立之人的日常醜態。

  丹頂鶴身着黑白紅平常三色,低頭覓食找不到半點諂媚,昂立雞群不曾有半點輕浮。謙謙君子之風透着高貴,款款低調之形盡顯優雅。沒有刻意修飾打扮,素裝素顏,天然純樸,一招一式,似乎都在體現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理念。有一種說法,在中國,凡是沾了鶴字的邊,不管是天上飛的,水中漂的,地上跑的,一律是二級保護動物。相對當今社會生活中那些久違了的價值觀,丹頂鶴的生命方式則是更需要保護的。

  陸煙海霧,隱隱忽忽,茫茫蒼蒼。

  遠近相接的煙墩,用於點火報警;星星點點的潮墩,便於漲潮時,趕海人爬上逃難避險。朝霞中偶然有柳眼凝望桃腮,碧水中冷不防現出帶笑春風。四面八方的蘆葦圈起那些由鸕鶿噙來的密密柳林,見縫插針的荻花讓那些有瓣有蕊的野牡丹變得更加羞紅。

  空濛裏,魚群可以抬頭問天。

  疏林中,雙鹿不用提防天敵。

  潮水漲落,土地得失,恍惚之間,長起了狗尾草,長起了狼尾草。

  在時空的那個間隙中,會不會生長出像狗尾草和狼尾草一樣茂密的豹尾草,然後又趁着下一個時空的間隙,再生長出像狗尾草、狼尾草、豹尾草一樣茂密的虎尾草?遊蕩不止的東海水線與蘇北平原永不停歇的岸線之間,這生生不息的荒野,這人煙不止的荒野,這萬物互戀的荒野,無論怎樣地無邊無際,無休無止,八千里路雲和月,八千里路圓和缺,八千里路霜和雪,八千里路鋼和鐵,最終都是為了讓命運如同丹頂鶴群,優雅地喝一口水,優雅地啣一口泥,優雅地生,優雅地死,優雅於泥沼,優雅於九天。

  (作者為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