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花園】孔雀寂寞飛
何願斌
「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工作三十餘年之後,在一個倒春寒的早春二月,我終於想起,應該去看一看那個1800年前的東漢敘事長詩誕生地了。
直到導航抵達終點,我才意識到,我所要探訪的地域不在潛山市,而是懷寧縣。進得門樓,一對孔雀雕塑交項聳立,似傳哀鳴。走在寬闊的直道上,撲面而來的,是清冷的雨後長風。「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直道盡頭的跑馬場上,兩匹瘦骨嶙峋的馬,一立一臥,無嘶無嘯,牠們是《孔雀東南飛》詩篇的知音和見證者嗎?梅花凋零處,人造城牆頭,旌旗獵獵,那是吹自大漢王朝的古風嗎?
終於看到孔雀,牠們漫不經心地踱步。一隻藍羽孔雀捨棄地上的玉米粒不吃,卻將長喙探出網外。我仔細搜尋,原來那裏有一星點殘餘的麵包屑,我趕緊拈於掌心,牠立刻迫不及待地吞噬而盡。我的好心似乎帶來好運氣:孔雀忽然停住,炫耀地舉起尾翼,像撐開一把花傘。牠的身體迷人地抖動着,羽翼間發出響亮的摩擦聲。這時候,北風吹動巨型傘蓋,牠有些支撐不住,不得不調轉方向。據說,孔雀開屏是為了吸引同伴,可奇怪的是,牠面前的母孔雀居然視若無睹,兀自踱着步子,彷彿覺得眼前畫屏有些礙事。接下來,另外兩隻雄孔雀也開始各自的表演,牠們是在相互比武嗎?在《孔雀東南飛》故事的發生地,看似無人打理的一群孔雀用牠們美麗的屏風,撫慰着我一顆涉遠而來的漂泊之心。孔雀在,故事就在,劉蘭芝和焦仲卿就在。
出影視文化城時,最後一輛裝載小吃炊具的貨車走遠了。黃梅戲館裏唯一的歌唱者還在一字一頓地吟唱,宛如東漢末年的大風將她的顫音送出很遠、很遠。
「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相隔二百米,民居宅旁,就是那塊象徵忠貞愛情的墓地。一棵斜立的柏樹前方,碑石上赫然題刻着鎏金漢隸「漢焦仲卿劉蘭芝之墓」。這樣的遇見頗有些倉皇,卻終究實現了抵達。柏樹是單身的,主幹被鋸斷,綿密垂落的枝葉間懸掛着許多蒼黃的顆粒。並無松柏對稱,土堆上方兀立幾束寒枝,些許青苔,零星雜草。據載,悲劇發生若干年後,因為夜夜烏啼聲切,人們不得不將奇樹砍去了。再後來,建園、興園、推園、毀園。歷經風風雨雨,如今,能夠留下一抔黃土、半爿月池,作為焦、劉,也應該感恩知足了吧?一方泥土,摶來摶去,反覆詮釋着:千百年來,長詩不滅,故事不滅,史書常在。
墓前,一條甬道,一面詩牆。詩牆外,是尋常百姓家。一位婦人看了看我,很快就掩門進去了。半月池邊立着一塊標誌碑「孔雀東南飛遺址」,落款時間為公元1987年9月。那一年那一月,我正由一位青澀少年步入省立中等師範學校,我的漢語言文學教材中注定繞不過一首古老的樂府長詩。
午後晴陽靜靜照耀着小市鎮街道,林園門樓兩側的動物石像一蹲一臥,頗有漢代遺風。千載過去,最堅固的實物,除了泥土,還有這幾尊磐石。正如詩中所書:「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街道盡頭,是昔日聞名的孔雀台,樓台空空,像漁網兜着風塵。這是近年新修的彩繪樓台,舊時歌舞像落葉埋入泥土,像老去的唱片被時光拋出久遠。一條河流燦亮着,在陽光下晾曬泥土金黃色的肌膚。今天的小吏港早已不是當年的深水港,這條奔騰數百里的皖河,無聲地擱淺在另外一條歲月的長河中。
「孔雀東飛何處棲,廬江小吏仲卿妻。為客裁縫君自見,城烏獨宿夜空啼。」與小吏港相關聯的,還有這首少為人知的七絕《廬江主人婦》,他出自詩仙李白之手。在皖江之畔,離京未歸的謫仙人似乎放棄了尋仙的夢想,他被一位「仲卿妻」打動。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他看見了一雙縫衣的素手,聽見了空啼的城烏。故事流傳數百年之後,類似焦仲卿妻的大唐女性同樣美麗、勤勞,可她們的命運依然是辛酸的。飄逸如飛天的李太白,一方面從民間樂府中汲取源泉,另一方面,更是直接與民間淳樸的人心相通相連。他高蹈着天空的幽夢,又是行走在大地上的詩人。在小吏港,他沒有遇見幸運的孔雀,卻聆聽到城烏寂寞啼。
(作者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