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象尼德蘭/超前的極簡撞色\王 加

策劃已久的西班牙馬德里藝術深度遊,特意安排了一天到城外的埃斯克拉爾宮(El Escorial)。這座著名的西班牙宮殿既是曾經的王宮,且包含修道院的功能,還是西班牙歷代王室的皇陵,可謂「一宮多能」。宮內既有盧卡·焦爾達諾(Luca Giordano)的巨幅天頂畫,也有提香(Tiziano)等威尼斯畫派巨匠以及受其影響輾轉來到西班牙謀生的埃爾·格列柯(El Greco)名作,隨處可見令我眼睛和審美都無比舒適的真跡。這些收藏也充分展現出曾經的宮主腓力二世國王(Philip II)卓越的藝術品味。然而,最大的驚喜是在我準備離開時偶遇的。
在往出口處走的沿途,我突然瞥見了一個展覽廣告牌,上面印有「弗拉芒原始派」(Flemish Primitives)繪畫巨匠羅希爾·凡·德·維登(Rogier van der Weyden)的作品局部,立馬奔過去一探究竟。原來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有個獨立的展廳,裏面正在舉辦西班牙風格主義畫家胡安·費爾南德斯·德·納瓦雷特(Juan Fernández de Navarrete)的專題展,其中的最大亮點便是凡·德·維登巨製《髑髏地》(因贈予布魯塞爾附近舍特區的加爾都西會修道院,故又名《舍特基督受難圖》)與納瓦雷特的兩幅臨摹人物同室陳列。這幅收藏於埃斯克拉爾宮、歷經數年近期修復完成的宗教主題代表作與昵稱「聾人」、曾身為提香助手多年的西班牙畫家納瓦雷特臨摹版在展覽最後一個獨立空間同台亮相,輔以畫作在修復過程中留下的紅外線掃描底圖,似乎讓誤打誤撞走到此處的我感受到了「使命的召喚」。
站在這幅凡·德·維登現存唯一一幅以真人等比尺寸繪製的巨作前去直面基督受難的瞬間,畫中的悲慟氛圍撲面而來。大師的真跡在歐洲各地看了不少,最大的感觸是無懼血腥的真實與悲痛欲絕的深刻,外加晶瑩剔透的淚珠。在這幅巨製中,聖母瑪麗亞和聖約翰分列十字架兩側,以灰白色天主教加爾都西會教士的長袍示人。如大理石雕般的鑿刻袍服褶皺賦予兩人在畫中雕塑般的質感,聖母的悲戚和約翰的驚詫都彷彿被凝固在了這個瞬間。相比之下,反倒是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血肉之軀顯得更有鮮活的生氣了。
和所有文藝復興時期巨匠試圖重現耶穌基督在髑髏地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真實場景所不同,凡·德·維登在真人等比尺寸的《髑髏地》中罕見地選擇了一個超前且現代的呈現方式。畫作的構圖相當簡約,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其手腳連線構成一個穩定的倒三角形,使得畫作布局穩定而「聚焦」。背景布滿正方格的天篷宛如舞台背景,加上左側露出的一段灰色牆面,感覺畫中的構圖如同今天在攝影棚用紅色帷幕搭了個布景來拍攝定裝照,擺好姿勢一頓連拍定格所有。飽和度極高的正紅色帷幕背景顯然是在映射基督受難的慘狀,聖母的灰白色長袍則凸顯出她的聖潔。紅與白的強對比、輔以兩位大理石雕般的人物與背景幕布的色塊搭配,畫家巧妙營造出「簡單粗暴」的視覺衝擊力。而帷幕上不明所以的紅色方格,更令我不由得想起幾個世紀後以手繪幾何方塊享譽世界的荷蘭抽象畫家皮特·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原來早在北方文藝復興時期的凡·德·維登筆下,已經作出了現代極簡風的嘗試。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個畫家創作需要「供養人」訂單的十五世紀,這幅距今五百餘年卻現代感十足的《髑髏地》是凡·德·維登自發創作並贈予加爾都西會修道院的。由於沒有贊助人對內容的主觀干預,作品顯然蘊含着畫家本人更多的真實藝術觀念。像勞特累克(Toulouse-Lautrec)和博納爾(Pierre Bonnard)等印象派藝術家們因痴迷日本浮世繪才開始運用大色塊的撞色;蒙德里安更是從學院派的寫實到立體主義的嘗試之後最終確定了抽象極簡之路;但身為「弗拉芒原始派」代表人物的凡·德·維登卻早在文藝復興時期便領悟了極簡撞色的真諦。大量使用象徵鮮血的紅色布景所營造出的基督受難畫面,原比畫技如實描摹各各他山的自然風光為背景更具視覺衝擊力。畫面中帷幕的場景設置,宛如抽象的戲劇舞台布景──雖觀者未身臨其境,但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