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溪林】孤鶴的意義(上)

劉醒龍
面對丹頂鶴群,明明有十幾隻,又都成雙成對地行動,只要看上幾眼,丹頂鶴的周身,就會透出一種孑然於世的孤獨。
離丹頂鶴只有幾公里的小屋,四周十分沉靜,一個人待上一會兒,情緒中就冒出幾絲孤鶴的味道。午後時分,自己的一隻腳剛邁到院子裏,天空突然傾下一盆大雨,轉身找出一把秋天裏難得用一用的雨傘,重新站到門口,撐開來走下台階,走到相鄰的另一處院門前,那雨就變成星星點點,隨後索性完全停下來。有那麼一瞬間,被陣雨從地底下攆出來的青草芬芳籠罩着人身上所有的感官。
來此地兩天了,隨隨便便就能發現黃河奪淮入海的痕跡。相反,哪怕使盡千般變化,萬般努力,仍舊找不到一根蛛絲、半點馬跡,像地理教科書那樣確認,這一帶也曾是長江入海口。歷史和自然,在一萬年的時光裏,用一顆顆或圓或方的沙粒,用一滴滴或淡或鹹的水珠,用一副副麋鹿的犄角,用一片片丹頂鶴的羽毛,用繁花、用荒草、用螺蚌硬殼、用魚蝦骸骨,將曾經的莽莽江濤掩蓋得乾乾淨淨,哪怕掘地三丈也是徒勞。
在江淮合力堆積而成的陸地邊緣,既是東海的岸線,又是平原的水線,水在抵禦沙土的侵犯,水又在不遺餘力地揚起浪濤將沙土夯實在浪濤的碎片之下。到底是陸地用淺薄的積累吸納海洋的豐富深廣,最終實現進佔深海龍宮的企圖,還是海洋將水循環到天空,再播灑下來,洗滌已經蒙塵的陸地,並使陸生萬物不再蒙塵?數百明湖,上千清流,十萬水泊,億兆波紋,別出心裁地描畫出巨大的潮間帶。在大陸面前,這樣的地帶免不了露出三分水的柔軟,在大海身邊,這樣的區域情不自禁地顯現七種岩土的堅強。有史為證,自范公堤修建至今的兩千一百年,這片土地悠然長大了一千三百平方公里,杉柚檣桅,桑田更變,從沒有一隻跳跳魚,從小拇指大小長到大拇指大小。更多的螻蟻,擠成一堆,彼時或多,此時或少,若論個體,再過十個兩千一百年,仍舊是丹頂鶴們的小小零食。
雖然看不見東海,一點也沒有改變東海近在咫尺的地理事實,晴空中的那一抹藍,高懸在地平線上,將本應該出現在同一地平線上的東海擋在身後。分明是受着海洋的影響,眨眼的工夫,略帶憂鬱的薄雲,就將大好的晴天,遮蔽為大漠煙塵的模樣,彷彿是要將海天、海洋和海潮的影響,消減為零。
看得見的是丹頂鶴,鶴在那裏佇立,鶴在那裏閒走,鶴在那裏亮翅,鶴在那裏試飛。近在咫尺的種種客觀事實卻像是水中觀月,霧裏看花,許許多多的疑惑堆積在面前,不敢相信這俗世裏竟然還有此等超然妙品。對比之下,其他的,其餘的,簡直就是化外之物。
有品格底線的人,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明察,丹頂鶴將人世間的美潔德行做了最優雅的示範。幾年前的七月,在可可西里腹地與幾隻黑頸鶴不期而遇,就已經驚訝過一回:在肉眼可見的那一帶,有冰雪,有花叢,有流水,有冷泉,有奔走在可可西里的一切猛獸,有翱翔在可可西里的一切飛禽,一切的一切全都抵不過孤立的黑頸鶴,而只能夠退而求其次,作為黑頸鶴的某種背景來顯出它們存世的必要。
最難防以美的名義醜化美。
更難辨用醜的行徑美化醜。
在天邊的可可西里,這是不可想像的事變,或許因高天在上,凡事昭然若揭吧!(未完待續)
(作者係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