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元宵節裏的長命菜
黃秀珍
節慶是味蕾最大的狂歡。童年時，對年節充滿的期待與盼望，想來很大成分源於節慶裏的美食。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物質匱乏，唯有節慶才有的傳統美食和豐盛佳餚，是難得的美味享受，更是心靈上的滿足。那深耕記憶裏的家鄉美味，早已化為經年不散的鄉愁，在時光裏愈發醇厚。元宵節作為新年的第一個盛大節日，既延續着春節的餘溫，又醞釀着新歲的希冀。當火樹銀花漸次熄滅，年節的喜慶逐漸褪去，舌尖上的回味卻經久鮮活。
家鄉的元宵節以素宴為主。正月初一、十五茹素的傳統，既是對天地的敬畏，亦是對腸胃的慈悲。素食以素樸的食材經巧手點化，在青瓷碗盞間綻放出別樣美味。素食亦是美食，有湯圓、油炸果，還有家鄉最具特色的長命菜。吃元宵，即吃湯圓，是全國各地普遍的。手工湯圓是永不褪色的記憶，糯米漿經石磨細細碾磨，在棉布袋中沉澱出傳統手藝的潔白與溫潤。祖母常說：「湯圓要捏得圓滿，日子才能過得周全。」芝麻紅糖餡、花生白糖餡裹着世代相傳的期許，在薑湯裏浮沉、氤氳的霧氣中，我看見母親鬢角沾着糯米粉，將團圓的心意揉進晶瑩剔透、熱氣騰騰、冒着香氣的湯圓裏。有詩云︰「星燦烏雲裏，珠浮濁水中。」元宵節煮浮圓子寓意月圓人團圓，幸福美滿，甜甜蜜蜜之意，吃了甜湯圓，新的一年比蜜甜的美好願望。
真正令我魂牽夢縈的，是那兩盤碧玉般的長命菜。長命菜是小眾的，鮮為人知。這道承載着農耕文化、語言諧音、祈福傳統和宗族觀念密碼的佳餚，是民間自發形成的一種祈福方式，雖沒有明確的由來記載，但這一習俗深深植根於家鄉百姓中，代代相傳，是家鄉元宵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小時候，元宵節晚上不吃長命菜等於沒過節。長命菜即整棵含根鬚的菠菜和葱，根鬚纖毫畢現，宛若家族綿延的圖騰。
其實，長命菜做法不難，菠菜、葱整棵洗淨後焯水，既要保住根系的完整，又要留住莖葉的翠色，焯熟後起鍋，把水分瀝乾，把鬚和莖折成拳頭長短，用尾處在中間捆紮緊，擺盤，再用柴火灶的鐵鍋裏熬出琥珀色的濃稠秘製澆汁，香菇吸飽山嵐，葱油裹挾着煙火。上桌時長輩說︰「吃了葱，你們就更聰明了，吃了帶鬚的菜，就可以活到頭髮黑，鬍子白。」於是「聰慧」與「長壽」在碗碟間碰撞，香葱拌着期許，將生命的隱喻嚼出了清冽冽的甜。菠菜象徵生命力旺盛，綠色代表生機勃勃；葱則因發音與「聰」相近，寓意聰明智慧。吃長命菜的習俗寄託對健康長壽、家族興旺的美好願望與家庭團聚、祈福活動相結合，也是對家庭幸福和健康的重視。長命菜的根鬚象徵着家族的根基穩固，長命菜也寓意着家族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其實，這道菜的意義勝過滋味本身。孩童時總嫌菠菜微澀，香葱不夠可口，殊不知那些被我們囫圇嚥下的根鬚，早已在血脈裏扎下文化的根莖。離鄉20餘載，超市冷櫃裏的速凍湯圓再精巧，終不敵記憶裏那碗帶着石磨紋路、手工製作及親情鄉情的溫熱。他鄉的元宵宴縱然琳瑯滿目，卻再難尋見離世親人及整株葱與菠菜溫暖的身影。
味蕾上的回味，是心心念念的存在，縱是離鄉千里萬里，從小種下的文化基因，將會根植於心底深處，伴隨一生一世。
去年立春，我在陽台種下幾株菠菜。當嫩葉初展時，仿照母親的手法折莖捆紮。沸水翻騰間，忽然懂得為何這道菜必須整株烹製，那些不願修剪的根系，恰似遊子剪不斷的鄉愁；完整保留的形態，是對生命本真的虔誠禮讚。我彷彿看見故鄉的元宵燈火，在菠菜葉脈間明明滅滅。
如今，再難覓石磨吟唱、柴鍋炊煙。但有些味道注定要在記憶的甕中封存，等待某個圓月之夜悄然啟封。當城市霓虹模糊了星月，我總會取出那套珍藏的青花碗碟，將文化基因裏的密碼，悄悄說給新發的春韮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