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父親的元宵節
鍾 倩
人至中年,我已從享受年味的人變成製造年味的人。年是一個人的精神儀式,從進了臘月開始,正月十五元宵節是漸近尾聲。
小時候,元宵節趕在開學日前後,大街上掛着紅燈籠,商家店舖湧動着喜慶的氛圍。父親上班的土產雜品商店,挨着一家本地老字號食品店,店門口擺攤賣手工元宵,工作人員現做現賣,不用吆喝,圍觀人群就擠得黑壓壓一片。南方人包元宵,北方人滾元宵,一個「滾」字暴露出南北文化差異。提前備好各種餡料,團成小球狀,然後在裝有白色糯米粉的長方形笸籮裏來回滾,工作人員戴着手套不停地搖啊搖,小球撒了歡似的上下蹦跳,大約四五遍後,元宵大功告成。「黑芝麻餡的,來2斤!」「黑芝麻花生,一樣1斤!」手工元宵供不應求,做不上賣,有人騎上自行車掉頭走了,傍晚再回來買。
近幾年,老字號店舖門口支上大鍋煮元宵,免費品嘗,先嘗後買,老師傅現場傳授如何做手工元宵,說話慢條斯理,夾着些許方言,恍若耳提面命的教誨,令人心生敬畏。我心裏一動,小時候熟悉的年味又回來了,搖晃的光影裏映照出父親的臉龐。「想吃什麼餡的,你自己選。」他撫摸着我的頭說。我喜歡黑芝麻,還有桂花餡,咬在嘴裏沙沙的感覺,他一樣買1斤,回家燒開熱水,入鍋,見元宵個個像乒乓球那樣漂了起來,就關火,盛進我的小「兔子」瓷碗裏,白白胖胖的元宵擠在碗裏,你黏着我,我連着你,像極了一家人過日子。家裏沒有冰箱,元宵吃多少買多少。母親總會留出幾個,第二天早上給我油炸着吃。過了油的元宵,就像裹上一層金黃,不禁讓人食慾大增,甜而不膩,香而勁道,好吃到心裏唱起了歌。
那個時候,父親每月工資不到200元,節前排隊買上兩袋元宵,晚上下了班,騎自行車連夜給姥姥家送去,回來已是晚上9點鐘,凍得臉頰通紅。臨近正月十五,他騎自行車帶我出門看花燈,路上迎面遇到高蹺隊、秧歌隊等,我立馬從前槓上跳下來,往人堆裏面鑽,根本拔不動腿。父親遇見熟人就拉呱,說不完的話,愈聊愈起勁,一時忘記了時間。有一次,家裏包水餃的麵粉不夠了,母親讓順道捎點回來。然而,出了家門我倆就拋在腦後,父親和同事拉呱,我看踩高蹺的表演,回家時糧店早已下班,進門後母親好一頓數落。
每逢佳節倍思親。元宵象徵團圓,甜甜糯糯,寓意日子愈過愈幸福。長大後,我慢慢懂得,聚散離合乃是一回事,小孩子踮腳期盼的心情淡去,恍惚間添了幾分惆悵,更加珍惜眼前的每一天。腦海裏像楔釘子般凝固着一幕場景:鍋裏熱水燒開,如同朵朵牡丹,看着就心生歡喜。父親在廚房裏煮元宵,隔着窗戶喊道︰「吃元宵了。」說罷,他端着碗進了屋。咬一小口,餡料呲溜滑了出來,滿口盈滿芝麻香,裊裊化開,一直蔓延到心裏,化作甜蜜的念想。如今,父親去世已經4年半,他離開後,「團圓」的字眼變成一座精神的燈塔,在斑駁的記憶裏高高矗立。從此,元宵節變成與父親相關的節日——節日,標註親情的刻度,加深生命的年輪。年復一年,敲鑼打鼓扭秧歌,扶老攜幼賞花燈,年景蜿蜒如蛇,直搗路人的心靈,對我來說,只不過換了人間。
香港作家鍾曉陽《停車暫借問》中,趙寧靜和表哥正月十五逛燈會、吃元宵的場景,令我過目不忘。「元宵節的歡樂園,遍地的雪,天空煙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滿滿地照得遠近都是寶藍。夜市到處氤氤氳氳,杯影壺光,笑語蒸揚,吊吊晃晃的燈泡發出暈昏的黃光,統統在浩大深邃的蒼穹底下,渺小而熱鬧,彷彿人間世外,一概賣元宵的、凍柿子橘子的、冰糖葫蘆的、油茶的、化妝品的都是離了人生挑着行頭來這走一遭,明天又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固然,她回溯的是母親老家遼寧撫順的元宵節,但是,天下的歡樂大抵相似,歡樂過後又將是分離,行囊裏裝滿叮嚀與祝福,待看遍天涯海角的風景,到頭來還是家的旖旎。家在,就是團圓,就是幸福,一切美好的源頭。
年二十八,我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父親下早班回來了,把電視機聲音調到最大,滿屋子聒噪。他說準備下水餃吃飯了,邊說邊嫌棄母親幹活太慢,催促道︰「快點,快點啊﹗」這時候,對過一陣急風驟雨般的敲門聲,原來快遞員找錯地方了,我醒了。母親說,年下了,你這是想你爸了。我的鼻腔一酸,心裏的孤獨簌簌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