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事/廚子上桌晚\姚文冬
廚子總是最後一個上桌。打烊了,他才坐到飯店一角,淺酌慢飲,細嚼慢嚥,看上去特別鬆弛。都說好飯不怕晚,實際上他面前的菜清淡而簡單,常常是土豆絲,或者大白菜熬豆腐。但他吃得愜意,連老闆也會等候他,陪他喝上幾盅,說幾句暖心話。
家不比飯店,沒有專職廚子,但總有一個人擔當此職。家也不具備飯店的實力和便利,做滿滿一桌菜餚,費時不短,若想一家人同餐共飲,等最後一道菜上桌再動筷子,前邊的差不多就涼了。因而,那個做廚子的人,通常會「犧牲」自己,情願最後上桌。雖然家人都願意等他,但他總會說,你們先吃,別等我,涼了就不好吃了。
在姑姑家,表哥就是這樣一位廚子。姑姑家人多,加上親戚,滿滿一桌人,表哥在廚房做菜,閃轉騰挪,片刻不閒。但他不希望別人幫忙,如果誰靠近廚房,他會說快走,別添亂。當第一道熱菜上桌,家宴便開始了,我們如同上戰場激戰,表哥則是送彈藥的人,隔一會兒就端上一道新菜。當他空手來了,邊掃視桌面邊解圍裙,說明他要上桌吃飯了。此時飯程差不多已過半,剩菜不多,也不新鮮了。但表哥並不介意,嘴角掛着笑,尤其看到哪道菜所剩無幾,就更得意了,若看到有的盤子還鼓鼓的,則會沒底氣地自言自語,這個菜,沒怎麼動呀?過會兒,他一準會狠狠「報復」這道菜,把它吃個精光,好像要以此「懲罰」自己丟了手藝。
那時我還小,但很羨慕表哥,羨慕什麼呢,說不清楚,只是看到他上桌雖晚,但吃得香甜,那神態彷彿剛從戰場下來的功臣,連姑姑都會陪着笑臉。我天真地想,莫非他單愛吃剩菜?
在我家,父親就是表哥這樣的角色。但逢年節,必是父親下廚。為了提高廚藝,他還交了一個廚師朋友。當然,我家人口不多,不必做很多菜,但哪怕是只有兩三道菜,父親也有讓我們先吃的習慣,而他總是全都忙完了再上桌,並且吃得很慢,吃很長時間,享受什麼似的。
從父親身上,我發現一個奧秘──無論多忙多累,都不會像做其他活兒那樣煩躁、叫苦、發牢騷,甚至發火。我少年時和他一起下地勞動,只要發現我偷懶,準會跟我發很大的火。但他下廚做飯,忙得不可開交,卻能放任我在一邊游手好閒。
多年後,我頂替父親,成了家裏的廚子。因為父親年紀大了,做菜越來越慢。
我做廚子的體會是,每道菜從備菜到出鍋,能使人充分體驗創造的快感。為什麼希望家人先吃呢,除了希望家人在最可口時享用,也能從家人的大快朵頤中,獲取一番小小的成就感,這種成就感,頗能激發對下一道菜餚的熱情。在廚房這個小天地裏,享受着創造的快感、成就感與奉獻感混搭的得意,那滋味堪比享用一道珍饈,哪容許別人插手,更不會着急上桌。
況且,最後一個上桌,心理上就感覺有什麼功勞似的,簡直是神仙狀態。打個不恰當的比喻,當大家吃完雞蛋,非常滿意,這時,看到那個下蛋的雞過來了,大家會是什麼心情呢?自然是感激的。此時就是發點小脾氣,大家也得讓着、寵着。
因而,上桌雖晚,卻享足了廚房裏混搭的快感,再來飯桌上「居功自傲」一番,甚是心安理得。通常,我會喝一點酒,還能把手機支起來看短視頻,願意吃多長時間就吃多長時間,妻子絕不會嘮叨我。但在平時,她既反對我喝酒,也不允許我吃飯時看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