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風和】手寫一聯吉祥春

米麗宏
大年前夕,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當紅艷艷的春聯,又一次飛臨家家戶戶的房門,我總會憶起在老家為鄉親們寫對聯的那些年——那充滿墨香與寧靜的臘月,令人無比懷戀。
以往,村裏為鄉親們寫春聯的,是被大家稱為「先生」的小學校長李三會。每年臘月二十五六到除夕,李校長就會特別忙,幾乎天天伏案疾書。一條條、一對對、紅艷艷、喜盈盈的對聯從他家的屋裏鋪展到院裏,成為一道特殊的迎年景觀。
有年李叔病了,也不知誰起了個頭兒,大家紛紛把大紅紙送到了我家。
既然大家看得起我,我也不再推辭。我更希望自己像李校長那樣為鄉親們做點事。雖說我的書法跟他不能比,但好歹也練過幾刷子,自詡拿得出手。
我把一周大的孩子,交給丈夫照顧,將家裏大圓桌支起來,找出筆墨硯台,收拾收拾就挽袖上陣了。我正寫時,西鄰那個爺爺輩的老人家來我家串門,看我們忙得很,就回家取了自家的碟子過來幫忙。裁紙,倒墨,牽紙角,把寫好的對聯,雙手捧着放到地上,他帶着點老派的恭敬,一天到晚,輕言慢語地說着、評着,跟我配合很是默契。
那時節,在小村,年糕蒸出來了,豆腐壓出來了,殺豬煮肉、骨頭都啃過了,忙年已接近尾聲。小販子見縫插針在鄉下遊走,南窗下的街上,常有吆喝透進窗欞「收骨—頭!收頭—髮!收大骨頭!收長頭髮!」小販,來來回回把吆喝弄得入味,前兩個音節晃晃悠悠,優哉游哉,輪到「頭」和「髮」,就弄個急剎車,剛出嘴唇,戛然而止。我的小孩一聽這聲音,就靜止一霎,之後,興奮得雙臂亂舞,附和着吆喝:「收骨——鬥!收鬥——佛!」她字還說不清,音調卻調配得惟妙惟肖。
一時,我執筆的手,笑得抖起來。於是索性停下,三個人一起爆發出大笑。那紅紙黑字的春聯,一幅幅並在那兒,靜靜的,掩着抑不住的喜氣。
當橘黃的夕陽斜照進窗欞,滿屋子對聯乾爽了,我用毛線把它們捆成一卷一卷,像收撿勞動成果似的,滿足地看一遍。街門院門一般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喜看春來花千樹,笑飲豐年酒一杯」等等;祖宗牌位處:「祖功宗德流芳遠,子孝孫賢世澤長」;灶王爺處:「上天言好事,下界納千祥」;土地爺處:「土可生白玉,地內出黃金」;小拖拉機、農用車上:「日行千里路,夜走八百程」之類。
給禽畜的是短聯,豬圈處:「多吃多睡多長膘,少病少疾少損耗」;牛馬圈處:「六畜興旺年年旺,五穀豐登歲歲豐」;狗窩處:「看家護院,盡職盡責」;雞舍處:「天天下蛋,五更打鳴」。
村頭第一個跑大車的二嘎,蓋了樓,要請祖宗上樓過年。他跑來尋我,讓我為他現編一副。我琢磨許久,寫下:天寒天暖心虔敬,列祖列宗樓上請。對門愛唱戲的胖老耿見了,說:「你給他編了,也得給我編一副。」
這胖老耿是爺爺輩的人,我自然不敢怠慢,抓耳撓腮一番,寫給他:「舉一碗茶,把新年灌醉;亮一聲嗓,將日子唱紅」。這一聯,寫到了他的「心癢」處,他笑呵呵取走,貼在了自己住的廂房門上。
來取對聯的鄉親,喜氣盈盈地來了,又喜出望外地走了。有心的鄉親,還不忘帶給我他們手作的年食:兩方燒豆腐啦、一塊年糕啦、幾條豬骨啦……推辭不得,只好收下。
大年初一,我抱娃在村子裏走,常常見幾個老者,背着手,或牽個小孩,三三兩兩,沿村路來回溜達,邊踱步邊觀摩門上對聯,讀着,品着,沉吟着,又評論一番。那時候,寫對聯的我,就像一個等着被打分兒的小學生,心裏忐忐忑忑的。
老者看到我,往往會問個年好,道個辛苦,說:「來年還要拜託你唻!」我一口應下,心裏像被春風吹拂般舒坦。
春,真的來了。
(作者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