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大白菜的冬天

  鍾 倩

  冬天,約等於大白菜。這並不是說其它蔬菜,諸如蘿蔔、土豆、南瓜、菠菜等不重要,而是大白菜在冬天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對北方人來說,沒有大白菜的冬天是不完整的。

  記憶裏,我上小學那會兒,每年立冬時節,家屬大院裏的人們就開始着手兩件大事:儲白菜,買煤炭。那時候,單位的三輪車成為搶手貨,左鄰右舍借用要排隊,也有兩家合夥去八里橋批發市場買白菜。一個在前面努着勁兒蹬車,時不時站起身,熱得棉襖敞開懷;另一個在後面撅着腚推車,時不時搭幾句話。一路上,打招呼的,問價格的,跑上前搬棵白菜仰頭瞧瞧品相的,絡繹不絕,只見上空浮動着一團團白氣,像剛出鍋的白饅頭那樣暄暄的、胖胖的,形狀各異,卻轉瞬即逝,只有熟悉的聲音還在我的耳畔回響。

  一個人的出生不是開始,開始是從產生記憶的時候,聲音、味道、顏色等構成記憶圖譜。循着聲音的繩索,我彷彿回到1992年的那個冬天,一個身着紅棉襖、紮着馬尾辮的小女孩,一蹦一跳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心裏惦記着母親中午燉白菜放五花肉了嗎,還是又說沒買到肉呢?那會兒我和母親的戶口還在農村,父親工資低,吃飯得精打細算。母親是過日子的好手,趕一次集買肉,回來勻成幾份,燉大白菜、炒雪裏蕻、做水餃餡,每回都能吃好幾頓,像過年似的特別滿足。

  父親在廠裏負責送貨,母親經常說︰「你爸幹活累,天冷得讓他吃好了。」父親是南方人,頓頓離不了米飯,他的口頭禪是「又蒸乾飯了嗎」,大米乾飯好像是刻在他體內的DNA,到死都無法更改。每當放學回家,還沒進門,一股濃濃的香味就直往鼻子裏鑽,滷水豆腐雜糅着白菜、米飯的香氣,廚房裏高壓鍋上的安全閥像隻快樂的哨子,轉着圈「呲呲」作響,陽光透過窗戶傾倒進來,整個屋子幸福得叫人忘乎所以。我頓覺體內的燈漸次亮起來,變成了一座金碧輝煌的童話城堡。樓下傳來自行車晃鈴鐺聲,我知道父親下班回來了,飯菜依次擺上桌,一家人圍坐吃飯。此刻,那隻祖輩傳下來的大瓷碗就是宇宙中心,盛滿白菜豆腐粉條,在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的陪襯下,白菜身價飆升,豆腐的香甜、粉條的Q彈、白菜的鮮香,筷子根本停不下來,很快暖流遍布全身,直到微微出汗。

  如果說鑊氣是粵菜小炒的靈魂,那麼菜氣則是燉大白菜的靈魂,汲天地之精華,蘊家常之味道,僅這一道菜也能撐住場子,叫人大快朵頤,且吃了上頓吃下頓,百吃不厭。父親從小不吃肥肉,遇到總會從碗裏挑出來,如今我到了他的年紀,也一點不沾肥肉,不知不覺活成了他的模樣。

  大白菜,它的前綴絕不能丟了「大」字。大是它的美德,是它的精神,也是它的慷慨和包容。哪一道菜餚能像大白菜那樣,可以同時拌、燉、炒、涮、煮呢?大文豪蘇東坡是個不折不扣的吃貨,東坡肉、東坡羹流傳後世,東坡羹裏就有白菜,他對大白菜情有獨鍾,在《雨後行菜圃》裏寫道︰「芥藍如菌蕈,脆美牙頰響。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他一連用了兩個比喻形容長在菜圃裏的大白菜,顏色潔白如羊羔,呆萌、圓胖似剛從土裏伸出來的熊掌。把白菜與動物媲美,簡直後無來者。

  我的朋友曉飛和其男友,大學畢業那會兒在城東郊區租房,冬天沒有暖氣,自己生蜂窩爐子,晚上下班回去做飯,買一棵大白菜能吃一個星期。我問她怎麼吃法,她的回答令我哭笑不得。先吃白菜葉,燉豬肉粉條,再吃菜幫子,熱水焯下涼拌,放上點芥末。那段時間男友外地出差,她天天吃涼拌白菜,清脆爽口,健胃消食,她直說減肥功效很好。遺憾的是,他們最終沒能走到一起,但一起吃白菜的那段舊時光,在記憶深處凝結成一塊不規則形狀的琥珀。

  大雪天,家裏囤有幾棵大白菜,讓人心裏不慌,哪怕吃不着,也足夠溫暖。待第二年立春,從內向外裂開,綻出白菜花,柔柔嫩嫩,吐出一抹鵝黃,搖曳出春的消息,似乎理直氣壯地告訴人們:它已經「把活着歡喜過了」,留一縷馨香在人間。

  始於菜,終於花,大白菜走完它默默無聞的一生,恍若臨終之際完成使命交接,卻很快就被人們拋在腦後。聽說,每年冬天膠州都會舉辦大白菜國際美食文化節,這像是寫給大白菜的讚美詩,有多隆重就有多浪漫。

  最懂大白菜的日本詩人要屬谷川俊太郎,那個矮個子的老禿頭,有着一雙既斜視又有亂視的老花眼,他把對萬物的至真至愛寫進《圓白菜的疲勞》,還毫不客氣地指出「藐視地裏的圓白菜是一群愚人」。每次讀完,我都很想給這個可愛的老頭打個國際長途電話,和他探討下大白菜的精神史和心靈史。從《詩經》裏的「葑」,即野生大白菜,經過幾百年演變派生出「菘」,白菜家族不斷壯大和進階,又漂洋過海傳入日本、朝鮮等國家;聊到最後,我順便給他要個住址,寄點東北人醃的酸菜給他,說不定他會一吃上了癮,再寫首詩稱頌不絕。

  大白菜從不邀功,也不抱怨,它們的清白一生,值得我們永遠好好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