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不擇讀
最近讀到《苦難的俄羅斯︰契訶夫小說插圖80幀》，是作者很多年前的一些小說的片段，由庫克雷尼克塞作圖，看這些插圖，有助於了解契訶夫小說的情境，了解契訶夫的藝術構思，如《變色龍》等等名著，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參考書。而此時又見到香港也在舉辦安徒生作品的插圖展，因很忙未及趕上一睹，但都是很有益的活動。
讀書也不要重「名」、重「熱」，有些名著，並不都好讀，不能一概重名，席勒擅寫神化的人物，比之歌德筆下渾身污垢的下層社會人物，藝術描繪上就不免顯得容易些，從這點上，不如去讀歌德的作品。歌德往往從小處着手，卻展現輝煌。
無名氏寫的《天方夜譚》中，所出場的人物都是與阿里巴巴有瓜葛的乞丐、強盜、窮人和窮人的女兒、「老爺」，沒有一個官員，只有兩個鐵籠子作為官方的象徵，一個關着強盜，一個關着「老爺」。作家選取的角度很新奇，他站在貧窮人的一邊，借窮人的眼光去看統治者——好人和壞人共同的老爺。每每回憶這些作品，我都有深刻的印象，好多年後，情節和人物都難以忘記，清晰如昨，仍像磁石一樣吸引着我。我讀《紅高粱》，書裏所描寫的農民、土地、故事，都不是「重大題材」，但透過這些故事，這些形象，表現了人的命運是如何與社會的命運緊緊聯繫起來，那種黃土地上的人與人、人與土地的情結，演繹着一個民族的進化史。那時此書並非煌煌大著，我想作家在構思這樣一個故事時，花費的是淚水和心血。可稱道的是，作者沒有把算盤裝在心裏，也不會把純金的兔子埋在地裏，號召讀者從他的書裏去尋覓那地址的暗示，從而贏得發行量。
所謂「市場經濟」，在很多領域，尤其在意識形態、人文傳統、人際關係領域，是沒有「表率」價值的。作家不能用商人的思維方式來進行創作和「出名」，讀者應選取的是用心血寫成的作品。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李杜當初也未夢想「提高知名度」，並且「惟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韓愈）其「名」之所成，積歷史與造化之功，誠如華山之險，泰山之雄，黃山之奇，峨嵋之秀……如果純功利性的寫作，還談得上什麼佳作和閱讀？ 寫《鹽鐵論》的桓寬，有個很生動的比方：毛嬙天下之嬌人，她要靠香澤脂粉而後容，周公天下之至聖人，他要靠賢士學問而後通。「名氣」只是一種「氣場」，要看實際的學識。
有句俗話說：老不讀《三國》。可能是說《三國》主要是寫鬥智，而不像《水滸》那樣，主要是斗勇。意思是人老讀《三國》，容易變得狡猾，老謀深算，似乎「讀書有害」了。不才老矣，好讀書不求甚解，《水滸》讀了，沒有落草，《三國》也讀了，沒有變成老狐狸。覺得諸葛亮掐指一算，決勝千里，草船借箭，火燒連營，三氣周瑜……並非易事，一般人想學也學不了。諸葛亮的智慧，《三國演義》從三十七回起到一百四回，洋洋灑灑，「先進事跡」不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杜甫）值得名垂千古，世代學習。
而陳壽在《三國誌》裏，寫到諸葛亮臨終前的情景，倒只用了五十個字：「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其有極？』」就這五十個字打住，惋惜哀嘆，盡在不言之中，一字三嘆，讀者讀到這裏，也扼腕不能自已。
不讀《三國》，就不知道這部史書文字的高妙，就不了解在冷兵器時代鬥智鬥勇的戰爭史，讀《三國》怎麼會因此變成老狐狸呢？這是我的夜讀感想。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倘活得千年，讀千年書，那倒也值得點讚，現在書很多，夠讀幾輩子，我當然說的是好書，和《水滸》《三國》一樣，甚至更值得讀的書。窗外飛來螢火蟲，貼在我的窗玻璃上閃灼，我景仰它的惜時如金，生命短暫，卻燃着身體作夜遊，它珍惜生命那一點微光；最後，夜已央矣，當白日降臨的時候，它已經作別這個世界，靜靜地躺在草葉上，看着藍天，是憧憬，是微笑，也是歌唱，一支生命的歌。●文：劉克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