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母親的那扇窗
胡笑蘭
團圓是母親的那扇窗。團圓的節日一到,總會回家看看。儘管母親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我,但從母親看見我時,眼裏洇出的歡喜,我知道她是多麼想我回家。母親還是笑一笑,嘴上並不會說太多的話。我買回家的那款月餅,那塊布料,從母親的眼睛裏我知道她是喜歡的,但她總是憐惜我花錢。我也不會用漂亮的語言表達,母女倆幾乎不需要這些客套與表達。
母親一轉身就忙她的去了,還像小時候一樣不要我插手,不要我做她嘴上說的粗活。母親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女兒家的手是經不得這些粗活消磨的。看看自己的一雙手,伸出來小葱一樣。但母親的手卻指節粗大,大拇指彎曲變形。母親長得清秀,膚白,但她的那雙手和她嬌好的面容很不相配。至今想起母親的那一雙手,我心裏依然是隱隱着痛。我更羞愧於自己年少時的不懂事,怎麼就沒想到去幫幫母親,去陪她洗洗碗,去給她鍋灶裏添把柴呢。
老宅的後山有蓖麻葉,窯街外是無邊的田野,蜿蜒的土壩子。春風才一一吹拂,那些馬蘭頭、灰灰菜、蕨菜、薺菜就不安分了,紛紛探出頭。彷彿一眨眼的功夫,草窠裏間雜着各種各樣的野菜。
母親就尋思着養下一頭豬,能貼補家用,過年的團圓飯也讓孩子們吃得盡興,待客拜年也不會捉襟見肘。一開年小豬仔就被捉回家。母親養的豬愛吃野菜,我從牠吃野菜時美滋滋的樣子裏可以看出來。這個時候的牠顯得並不遲鈍和蠢笨,母親只要舀起豬食瓢,牠就快樂得哼哼唧唧,跟着母親團團轉。母親以野菜餵養牠們,算是物盡其用。餵豬時,撩一瓢熟爛的野菜,再拌以麩皮粉糠,那豬吃得歡,一頭扎在豬食槽裏就抬不起頭。腰形豬食盆也是陶製的,一時間槽裏的水波紋像風吹麥浪,豬一邊哚哚有聲,一邊滿足地哼哼唧唧。眼見着那豬一天天長大,身體從幼小變得高大,由細長變成滾圓。一頭豬從豬仔子到肥豬出欄,幾乎要一年的時間。那豬在母親的呵護裏長大,似乎是上天之於母親的一種酬勞,被這些野菜餵養出來的豬,就有了牠自己的特色,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就是香豬。拿母親的話來說是細皮亮殼,香豬的肉吃起來可真不一般,肉格外的鮮嫩香美。
殺年豬時,母親會留下兩隻豬腿,豬的零零碎碎。團圓的年,孩子們一個豐腴的年就來了。母親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將它們切割剁碎,做出各式美食。那幾日就聽見母親梆梆切菜,咚咚剁肉的聲音。案板與菜刀的交響,滷的、蒸的、炸的、紅燒、小炒、湯湯水水都有了。父親和哥哥在忙着接祖祭祖,貼春聯,姐姐在灶下添柴,幾口鍋都冒着熱氣和香氣。風把香氣帶到屋外,和緊鄰人家的香氣糅到了一起,但我能分出哪個才是母親烹飪出的香。母親的油炸丸子與眾不同,得之於香豬肉質的鮮美,又糅合了母親的萬般細緻。我和妹妹守着鍋灶,說是嘗鍋子,每起一鍋,就嘗幾個。吃母親的油炸丸子,現炸現吃,怎一個酥脆鬆軟與鮮香了得。冬的嚴寒已被滿屋的暖色與鬧熱擋在屋外,今天母親不限制我們,我們可以敞開肚腸,大快朵頤。
雪地裏一行行腳印一直延伸到各家門前,清晰,毫不含糊。室內橘紅色的燈光射在地上,雪的表面有晶瑩透亮的顆粒。大年夜的炮仗先是一家響,接着家家趕趟兒響,時斷時續,響成一片。孩子們用竹竿挑起一串鞭炮,挑得老高,炸出一團紙花,又像乾草葉和蝴蝶一樣飄下來,落到雪地裏,年味漸起,各家孩子的胸膛裏揣進了一隻歡快的麻雀。紅泥小火爐,炭火殷紅,明明滅滅,上面坐了雙耳小鐵鍋,小鐵鍋熱氣蒸騰,圍着火爐子,八仙桌上擺滿了菜,一家人圍爐而坐。母親還沒有完結她的忙活,給炭爐添炭,給小鐵鍋裏加菜,她總是那個最後上席的人。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左右,我還沒有見過冰箱。這樣的一個冬天,這樣的年是不需要冰箱也能讓食品保鮮的。於是,一個年的豐腴並不僅僅止於年三十。過年的豐美,團圓的氣氛因為母親養下的那頭豬,會一直延續到吃完元宵節的湯圓。
當我自己也做了母親後,我才真正地懂得母親。那懷胎十月的辛苦,那第一次胎動的心跳,那第一聲破啼的嬌聲,無不扣動一個母親的心房,母親的情感與聖潔在冉冉升起。而那一路的護養,一飯一食,一衣一茶,又將母親的心揉碎。兒子的一次發燒會讓我寢食難安,會把一顆母親的心揪得生疼。而兒子的每一次成長,包括變聲期那一聲瘖啞的媽媽,卻足夠將母親的心融化。
有的時候,工作太忙,不能夠一轉身就踏上回家的路。母親站在她的小院前,背景是青山隱隱的楊家山,山那邊是無盡的小路,天邊帶着深遠的藍,日頭從中天慢慢地移到西邊,天色一點點暗下來。母親頷首,上身前傾,脖頸微抬,滿目期盼。她還是默默無語,就那樣看着,忙家務的空隙,她一趟趟來到門口,就這樣看着,站成了一幅翹首以盼的油畫。心有靈犀,我相信母女倆也是有這樣的情感召喚的,那幾天我會忽然生出幾許牽掛,於是我匆匆忙忙回家。人的憂傷是留不住歲月,也留不住母親。母親走了,剩下的團圓該在何處安放?家人常相廝守,親友經由一個藉口相聚,把盞言歡,未嘗不是另一種團圓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