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事/應緣她是別茶人\潘然
和倩明女士約在初秋的午後。初次打交道,她為人爽朗,說話行事靈敏風趣,是律政佳人的骨子。她遞給我一餅福鼎白茶,是陳年的老白茶,溫和的木香和沉香氣息的雪松醇輕入鼻間,一縷幽幽的麝香氣息淡淡縈繞,還有一點柏木杉木的乾香。撥開茶紙,茶葉「如韃靼騎兵的馬靴般皺縮」,恍惚之間,似見山間深谷處幾隻大小牦牛參差錯落搖頭擺尾,頗有閒適之氣。
倩明在上海長大,外公是福建人,外婆是上海人,所以她既喜歡工夫茶又喜歡花茶。在她的記憶裏,每每去外婆家,哪怕大熱天她也可以聞到茉莉花茶的茶香。讓她真正在香港萌生經營茶室的還是她爸爸。少時的周末,一有機會爸媽就會帶她去杭州喝虎跑泉水泡出來的龍井茶。「綠芽+片火前春」,茶葉在玻璃杯中上下飛舞翻滾,茶色慢慢顯現,從茶道到茶湯都讓幼小的她着迷。
江南人有時是慵懶的,亦是勤勉的,有時是柔和的,也是重情的。落日平台,春風啜茗,「食罷一覺睡,起來兩碗茶」,我們這些生活在長江中下游的人,沉溺於山水,自得於那盞魚眼湯。「金渠體淨,隻輪慢碾,玉塵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了二分酒病。味濃香永」。黃庭堅寫道,「醉鄉路,成佳境。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江南的煙雨流雲,似在天上,又似在茶碗裏,在我們心中是獨一份的。
面前的倩明沒有拿牡丹鎏金竹柄團扇,也沒有穿着鵝黃交領紵絲衫,卻有一縷江南茶室主人的真誠清淡,讓我有種他鄉遇故知之感。她和我講起她向楊智深老師學茶的二三事。我們沒約在茶室,言語間我已然嚮往素瓷靜夜,芳香清閒,水氣氤氳間看她擺桌茶道。
楊智深,字穆如,香港著名茶學師,也是粵劇和電影編劇。疫情期間,倩明關張了每月燈油火蠟十幾萬的舖,去找楊老師求教。楊老師師者仁心,一對一地開始教她,以陸羽《茶經》為宗旨慢慢開講,又因材施教地教她控制水流。他讓她把紙巾捲成一顆顆小球來觀察水流,又讓她把帕子沒入水中浸濕練習手甩帕子,以此控制工夫茶中「點兵」步驟手腕的力度。
工夫茶斟茶要求低、快、勻、淨。斟茶時壺嘴不應碰到茶杯但盡量低些,避免茶湯易冷、沖出泡沫或濺出杯外不雅觀。茶湯循環往復倒入茶杯,此稱「關公巡城」,再將壺中殘餘的茶湯循環均勻地滴到每隻茶杯中,此稱「韓信點兵」,從而使每杯的茶湯量及濃度均勻。
老師是個嚴謹整潔之人,擺放茶具的時候要求他們每個茶具無論大小中心都需在一條線上,還讓學茶的學生們每人帶一隻袖珍熨斗細細熨燙桌布從桌面垂覆下來的折痕。二○二二年六月,穆如老師仙遊而去,學生們無從言表,在追悼會上默默揣着熨斗在追悼儀式前認真熨燙,「老師教的」。簡單的溫情,難言的悲傷。
午後的陽光照射着竹林,山中之水湧起歡欣的泡沫,松籟回響在我們的茶爐之中,沉醉在平凡瑣碎的事物之美中。若是在這樣的環境裏喝茶,則會有顧渚園主人的遺風了。「朝隨鳥俱散,暮與雲同宿」,中國茶裏,其實有一種優雅的清貧。陸羽《茶經》裏寫,茶適合「精行儉德」之人。陸游推崇「桑苧家風」,實際也在褒揚這種勤儉樸素、守身自重的品格。在富商巨賈雲集、衣香鬢影交錯的香港,還有老師和學生,有茶人茶舍在講「精行儉德」。
目前,倩明的茶室主要作為會客室,她自己打掃的時候才發現門口有雀來築巢。不禁讓人想到,禪宗裏許多重要的問答,都在給庭院除草、給蕪菁刮皮和燒水沏茶的過程中進行。道家為審美理想打下基礎,禪宗為這個理想付諸實踐。我似乎看到,倩明正從茶道走向茶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