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象尼德蘭/克拉拉的奶酪\王 加
越來越被尼德蘭繪畫所吸引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接地氣的內容。
歐洲文藝復興,提倡以人為本且強調人性。輝煌的意大利文藝復興,尤其是「盛期三傑」的畫中人有一種「神落凡塵」的姿態。梵蒂岡天主教廷的掌權讓繪畫始終以宗教題材作品為主。但當我們把目光轉向北方文藝復興的低地國家尤其是尼德蘭地區時,會發現信奉加爾文宗新教的尼德蘭人更專注於生活本身,所有的風俗習慣都被繪入畫中,以至於在此興起的風俗畫和靜物畫都綻放出了世俗的煙火氣。在這片土壤上,食色性也比早登極樂更切合實際。
餐桌文化,是尼德蘭人的重中之重。回想一下,達·芬奇傳世經典《最後的晚餐》桌上是沒有飯的對吧?對於尼德蘭人而言,這簡直難以置信。無論是哈里斯群像中民兵團的聚會盛宴、揚·斯蒂恩畫中混亂不堪的家庭餐桌,還是維米爾筆下在靜謐廚房中專注倒牛奶的女僕,全都離不開「幹飯」。不過呢,如今的荷蘭和比利時實在算不上美食天堂,起碼比起十六至十七世紀的「華麗靜物」(Pronkstilleven)和「膳食靜物」(Maaltijdstilleven)畫中的饕餮可謂天差地別;但有一樣荷蘭美食至今經久不衰,且和數百年前的畫中賣相一致,那就是奶酪。
漫步阿姆斯特丹老城,偶遇一家奶酪店。店內五顏六色、如車輪般大小的荷蘭第一「高達」(Gouda)奶酪碼放的整齊程度足以治癒強迫症,瞬間把我吸引進店。不同顏色的貼紙代表着奶酪的各色風味,為了便於顧客購買,店家還提供現場品嘗和不同尺寸的售賣。身為奶酪愛好者的我在店內就如同《貓和老鼠》動畫中的傑瑞般「如魚得水」,好不快活。當然,在忙着試吃各類口味的同時,那一排排摞得齊整的高達奶酪,總令我喚起對海牙莫里茨皇家美術館中一幅奶酪靜物畫的回憶。
驚艷的《有奶酪、杏仁和椒鹽脆餅的靜物》出自十七世紀尼德蘭女畫家克拉拉·皮特絲(Clara Peeters)之手。身為最早的食物靜物畫家之一、且引領了整個十七世紀荷蘭黃金時代「餐食靜物」風潮的女藝術家,我們卻遺憾地對她所知甚少。僅記載有受洗日、卒年不詳;儘管一六○二年起安特衛普市的聖盧克畫家行會就已允許女性入會,但她的名字竟從未出現在會員簿上……事實上,世人對她的了解還要得益於其畫作上的簽名,比如她在此作下方的銀色雕花刀柄上以篆刻的方式「簽」下了芳名。很難想像,當她於一六一五年完成這幅逼真得令人拍案叫絕的「餐食靜物」時,將在阿姆斯特丹叱咤風雲的倫勃朗才年方九歲。然而,哪怕是巔峰倫勃朗,也沒畫出過如此以假亂真的大塊厚切圓奶酪。
兩次到訪海牙莫里茨皇家美術館,均在克拉拉這幅小畫前駐足良久。此時的她應處而立之年,對於物體質感的精確描摹卻已入化境。不過,無論是畫中的明青花瓷盤、盤中的杏仁和果脯、盛酒的威尼斯玻璃杯和旁邊的陶酒壺、還是刻有簽名的雕花餐刀,似乎都不如那幾塊形狀各異、摞在盤中的各色奶酪更加吸睛。從最大的半圓形高達,楔形的艾達姆(Edam)到最小的六邊形羊奶酪,奶製品的亞光質感、切割後留有氣孔的紋理,甚至奶酪邊緣的質變和少量霉菌斑點都被克拉拉以以假亂真的筆觸勾勒下來。觀者甚至能從畫中隔空「品味」到奶酪緊實且富有彈性的口感。「一招鮮吃遍天」的最高境界,想必就是盯着畫作便能唇齒留香吧。
事實上,克拉拉此作已可被視為「華麗靜物」的雛形,畢竟畫中既有珍貴的舶來工藝品,還有多種展現本民族自豪感的奶酪可供選擇。然而,富足的食物也伴隨着因暴飲暴食而鋪張浪費的警示。在奶酪盤的頂部,放着一盤搖搖欲墜的切片黃油,其表面的條形紋理交代了鋸齒狀的刀具。在荷蘭有句廣為人知的俗語:「奶製品加奶製品是魔鬼的傑作」,意指麵包上塗了黃油再抹奶酪就太奢了。有趣的是,在陶罐的錫製蓋子上透過反光依稀可見一位頭戴白帽的女士面孔,克拉拉巧妙地以鏡像的方式將自己繪入畫中。面對眼前桌上這頓豐盛的乳酪餐食,難道女畫家試圖以此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