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煙雨/高郵之夢(上)\白頭翁
高郵不大,貓眼似的;古來曾是個驛站,像枚貼在傳書送信上的郵票,才有了高郵。高郵出了汪曾祺,汪曾祺寫了兩篇小說,其一為《受戒》,其二為《大淖記事》。
當時正在大學讀書,《受戒》發表在《北京文學》一九八○年第十期上,記得中文系的期刊室裏登記借閱的名冊已滿滿記了三頁紙。期刊發行的郵局裏貼着一張「告示紙」,上寫《受戒》賣完了。有人在下面寫上「何時再來?再賣?」後面竟有三排重重的驚嘆號和問號。課餘飯後,同學們不經意地就談論起荸薺庵,說起那群青青頭皮的小和尚,聊起小明子受戒;說起那聰明俊俏的小英子,談起小明子和小英子那純潔、真摯、透明的愛情。一時間貼在留言板上的評論像群蝶飛舞,圍觀的同學興趣比上課還大。那時候就有個念頭,有朝一日去汪曾祺老家逛逛,也進進那座荸薺庵,看看廟前門柱上那副對子還在不在?考證考證是誰的手筆:「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
那時候,一些七七、七八級大學生開始研究汪曾祺,要求開汪曾祺的選修課。第二年一九八一年,汪曾祺的另一篇大作《大淖記事》又如「一夜春風」,一夜竄紅。只舉一例:汪曾祺講他家鄉大淖發生的一件日常小事,說大淖邊上有個老頭,被媳婦們說他老沒正經。有一回,叔公見賣餃麵的挑着擔子,敲着竹梆走來,他又來勁了,對着那群媳婦們喊「你們敢不敢到淖裏洗個澡?敢,我一人輸你們兩碗餃麵!」「真的!」媳婦們異口同聲「好!」脫了衣服跳進淖裏撲通撲通洗了一會兒,爬上岸就大聲喊叫「下麵!」真是神來之筆,神仙之境。不去汪曾祺老家高郵逛逛,吃上兩碗餃麵,似乎就對不起《大淖記事》。我是下定決心去了,這決心一下五十年。
說實在的,當年看《大淖記事》時,淖字不認識,只念半邊的卓,有同學還隨口解釋,汪曾祺老家的淖,為何叫卓,為何加上三點水,水之卓然也。講解得還有枝有葉的。連初中教過汪曾祺國文的張先生也曾問過汪曾祺:你這個淖字是怎麼考證出來的?汪曾祺自己講他考證淖還真有段經歷。他後來到了張家口壩上,才恍然大悟,張家口壩上人把大大小小的水塘湖泊統統叫「淖兒」,原來這是蒙語,「大淖」是一半漢語,一半蒙古語。
汪曾祺對學問一絲不苟。他在《大淖記事》中寫的一段「十一子」小錫匠和巧雲的愛情故事,太純情,太動人了,「十一子」被打得半死,巧雲把一碗尿碱湯灌進了「十一子」的喉嚨。那該是一種什麼苦澀的滋味?不知為什麼,巧雲自己也嘗了一口。下面這句話是汪曾祺親口講過的:「這是我原來沒有想到的,只是寫到那裏,出於感情的需要,我迫切地要寫出這句話,寫這一句時,我流了眼淚。」什麼叫傳神之筆?什麼叫真摯的愛情?不去大淖逛逛,怎麼對得起那篇「記事」?對得起汪曾祺的深情?
五十年方得圓夢。
高郵最亮眼的是南門大街館驛巷的盂城驛。一座高聳巍峨的古盂城城樓,每層窗、每道門都刻着蒼勁古樸的對聯,懸掛着「古驛重光」的橫匾。我們趕到時正值飯點,就找汪曾祺寫得讓人神往的餃麵館。找到了汪曾祺兒時住過的東大街,那裏有一家挨着一家的客棧、茶館、飯店。高郵人的清閒從早茶就開始,汪曾祺在《八千歲》中寫道:這裏的店舖照例由店裏的先生或東家作陪,有客人照例早上要請上茶館,上茶館是喝茶吃包子、蒸餃、燒麥。一般都是叫一籠「雜花色」,即各樣包點都有,陪客的照例只吃三隻,喝茶,其餘的都是客人吃。這有個名堂叫作「一壺三點」。
穿過窰巷口,走過楊家巷,小街古巷,我們終於找到一家離大淖不遠的餃麵館,餃麵端上來,真有一股撲鼻的香氣,似乎能感覺到老店老傳統。先用勺喝一口湯,果然鮮香潤滑,高郵的餃麵和北京的餛飩不一樣,老闆說這湯是鮮湯,是昨天早晨剛從大淖中打上來的鮮魚熬的魚湯。滴的是鴨油。老闆還說,來高郵旅遊的人,大都是因為汪曾祺先生而來,汪先生最早就在他店裏吃過餃麵喝過酒。他指着店堂一根老柱上挑着的一幅鑲在鏡框中的字說,汪曾祺先生親筆寫的,我們忙抬頭看,果然,那鏡框中的橫批有七個字「幾生修得來高郵」,後面還真署着汪曾祺的大名。
這倒讓我想起件往事。在西安一家羊肉泡饃館吃飯時,看見大堂上掛着一幅賈平凹寫的四個大字:鼓鼓而歌。一問方知,有一次賈平凹帶朋友來店裏吃羊肉泡,吃完結賬時,老闆貴賤不收錢,最後抬出文房四寶,請賈平凹留下墨寶。後見到賈平凹無意中說起此事,老賈笑一笑說人家寫得比我好。我說完,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