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而有征】言說

  劉 征

  三島由紀夫在《假面的告白》當中談及一個故事,主人公一天和同學聊天,大家興致勃勃地說起一個公交車女售票員,都大讚尤物。在一堆少年眼中,剛剛懵懵懂懂感覺到了女性身上的不可名狀的吸引力,但缺乏經驗,大家都不知道這種印象從哪裏來,可就是止不住談論,並且一談論就似乎得了滿足。於是,這種滿足感會鼓勵他們繼續談她。就在這個時候,主人公插了一句:「還不是喜歡那身制服?」

  一下子,大家好像得到了答案。都很佩服起主人公。

  「沒想到,你還真有一套哩。」

  「要是沒有相當的經驗,怎麼能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呢。」

  其實,這位主人公倒比他們發育得還要晚。他那時對男女之事並不了解。說出這句話,僅僅是為了解釋。就像作者在小說中說出的那句總結:「當意識單單具有解說的效用時,人自然也就不需要意識了。」可見,許多驚人之語,都是在單純展示聰明才智當中被鼓勵的。

  我忽然就想起了王小波在《黃金時代》當中的一個情節,女主人公陳清揚有一天來找男主人公王二討論自己是不是「破鞋」的問題,因為據傳她生活很不檢點,人人都私底下議論她,但實際上她卻是清白的。沒想到王二給出的答案是,她就是一個破鞋,因為既然大家都說她是破鞋,那她就只能是一個破鞋。

  王二沒有給出理由。他僅僅是把一種言語的多寡現象給描述出來了。然後,並證明了「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或者「三人成虎」的無理由性。三島由紀夫談到過這種現象的心理學,也許,最初被談論的對象僅僅是因為被喜愛。結果,談着談着就變了味道。她從一個美人一下子成了蕩婦。有可能這僅是一個言說者的功勞。他靜靜地呆在那裏,看着一群人充滿艷羨之情地表達對一個女人的愛。為了解釋這種無來由地喜歡,他就說她淫蕩。因為她太美了,渾身散發着一種魅力,大家怎麼可能克制得住呢。然而大家都同意他,似乎找到了自己動情的理由。在三島由紀夫看起來,這種僅僅為了解釋而做的言說其實並不可信。從接受者的角度來看,大家接受一種解釋也許是想藉機更加親近她——既然肉體不能親近,語言的褻玩也能達到目的。

  這時候,言說就變成「言說重要的」。與其說是重要的,不如說是被認定為重要的,那就是慾望使然。言說者和被言說者在這種情況下成了共謀,使言說成了欲言之物。「重要」不再是一個現實,倒成了一種心理解釋機制。言說客觀從而變成言說自我。

  實際上,這倒不是不可解決的。現象學主張對事物進行認識的時候抓其本質。這個東西隱藏在事物的關聯性之間,出現在一次次自我體驗之後。一旦你發現有一樣東西可以解釋你發生的一切,那就是它了。這就成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做法。「我所發現的,就是真知的。」所以,言說未必見得需要規避掉自己才顯得客觀,而是需要讓一個個體之我成了一個普遍之我,不是去判斷,而是去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