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見/藝術家的內視法\吳念茲
光島貴之(Takayuki Mitsushima)是我到訪東京都現代美術館後才了解的日本藝術家,一九五四年生於京都,現居京都。他的作品集中關注人的觸覺,希望觀眾藉由觸覺與作品直接產生聯繫,將自身的感官體驗代入對藝術作品的理解之中。他擅長用各種材料,譬如膠帶、布料、釘子、切片等,以拼貼的風格來完成創作。
東京都現代美術館收藏了光島貴之多件作品,其中最奪人眼球的就是創作於二○一九年的作品《從半藏線清澄白河站到美術館》。初見到標題,你一定覺得有趣,這不正是到訪東京都現代美術館時常路經的地鐵站嗎?但如果仔細了解,你會發現,它的路線顯然與你觀光時通過谷歌地圖找到的「捷徑」有所不同,反而是出自藝術家的漫步:從清澄白河出來先是清澄庭園,在那裏的池塘邊散散步,出園後,當交通信號燈亮起來,就伴着布穀聲穿過馬路,來到名為Ginger Tokyo的一家咖啡店,店內擺滿了黑膠唱片,這家唱片概念咖啡店正播放着音樂;再繼續前行,直至到酒店下榻,入住一○一八號房間。下樓時,又觀察着電梯面板,不過在酒店出來路上,還一度不小心撞上了指示牌;走至北海道芝士專門店Cheese no Koe,隨後走着走着,見到了手工傘專門店Coci la elle,可惜現今已停業了;在一輛單車疾馳而過之後,轉眼又來到二手書店Shima Book;再走一走,轉個彎不遠,就是Hozon,既販賣咖啡,也有手工果醬和各地來的醃漬食品;走街串巷時又見到一輛鏟車來來回回工作着;之後走了許久,路經咖啡工坊也是喫茶店的Allpress Espresso Tokyo Roastery&Cafe,最終抵達東京都現代美術館。
如果把上述這些地點放回地圖上去,顯然,你會發現那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之」字形的走法,屬於名副其實的漫步了。當然,光島貴之並不打算讓我們按圖索驥、把路線重走一遍,而是希望你於不在場的情況下,借助藝術作品帶來的體驗展開想像,不是觀光客的走馬觀花,而是產生一種比身處實地更靈動、豐滿的在地經驗。當然,也許先行走過一遭,再去美術館裏感受、比對一番,也別是一種辦法。
他的裝置由裁切成不同形狀的木板、少數金屬板和各類釘與針構成,鼓勵觀者上手去體驗,緩慢地跟隨,用眼睛配合手指去感受,去聆聽,去猜想此刻身在何處,周圍出現了哪些事物。當手輕撫過不同類型的釘子,這恐怕是當中最有趣的材料,因為它們發出的聲響截然不同。你可以試一試:什麼時候能聽到過馬路時的信號聲、什麼時候是單車穿行而過的鈴聲。光島貴之曾如此向觀眾提議:「你可以透過觸摸事物來了解它們的形狀。透過聆聽,你可以了解城市的範圍。」
其實,光島貴之自十歲起就雙目失明了,大學從哲學系畢業後,卻開了針灸館以維生。三十幾歲才開始從事藝術創作,四十歲左右便嘗試製作那種可供觸摸的繪畫,他在訪談中表示,他認為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繪畫是從一九九五年開始的,那一年,他還去過意大利,專程拜訪另一位同樣在年輕時候徹底失明的盲人雕塑家弗拉維奧·蒂托洛(Flavio Titolo)。或許,由此你才能意識到,借助觸摸去感受形狀、觸發聲音對於了解一個地方的重要性,於視障人士來說,這是他們最珍惜的觀察與體驗方式。
光島貴之在京都開辦了名為Sawa-Tadori的畫廊,離大德寺不遠,其名取觸摸、跟隨之意。那裏既是面向公眾開放的畫廊,不時舉辦展覽,又是光島工作、製作藝術品的地方。相比博物館、美術館,藝術家開放自身的創作空間,又歡迎觀眾近距離欣賞作品,確是不多見的。若你到京都觀光,不妨學習用手和耳朵重啟世界,同時也到Sawa-Tadori走一走。往往熟悉的地方如果我們以全新的方式走進它、開啟並感受它,它就會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領域,使你對既定的想法和認識感到沉悶,對嶄新的體驗充滿好奇。關鍵不是藝術品、藝術家以及作為欣賞者的我們如何做到「逼真」,而是如何避免一味地接收資訊、重新開發自己的感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