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溪林】聖賢的敦煌

●張大千臨摹的敦煌伎樂菩薩。
●張大千臨摹的敦煌伎樂菩薩。

●1978年出土於湖北省隨縣曾侯乙墓的曾侯乙尊盤。
●1978年出土於湖北省隨縣曾侯乙墓的曾侯乙尊盤。

  劉醒龍

  在讀書人心裏,敦煌是聖賢一樣的存在,雖然從沒有人說過——不到敦煌心不甘。

  2024年9月21日,第七屆絲綢之路(敦煌)國際文化博覽會在甘肅敦煌開幕。這是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個金秋九月。從武漢乘高鐵到蘭州,再換乘夜行列車,於凌晨六點左右走出火車站,第一次踏上敦煌大地的那一刻,非常像前人所說:「不識玉門關外路,夢中昨夜到邊城。」

  近二十年來,我迷上了考古,特別是兩周時期的青銅重器。2004年,第一次面對絕無僅有的曾侯乙尊盤,對比現在人頭攢動的景象,作為國寶中的國寶,那時只能靜靜地待在湖北省博物館的一處角落裏,幾乎無人問津。多年之後,情形不再,反而更覺得當初倍受震撼的意義。因為這種震撼,才找到後來寫作「青銅重器系列之一」《蟠虺》的核心句子:「識時務者為俊傑,不識時務者為聖賢。」在那之後寫作的「青銅重器系列之二」的《聽漏》,是由於發現有史以來第一次出土的九隻列鼎,只配有七隻簋,而不是代表君王至尊的九鼎八簋;這一次寫作讓自己找到新的句子:「考古考古,考的是古,答的是今。」

  比西北更西北,比河西更河西的敦煌,用有限的物質創造出無限的文化,只有不識時務的聖賢才會如此行動。

  作為考古重鎮,敦煌文化中的「白雁西風紫塞,皂彫落日黃沙」被吟誦了幾百年,所考證的昔日蒼涼,回答了今天的雄奇熱烈。敦煌是活着的歷史文化現場,「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流傳了上千年。在活色生香的現代小城面前,古時的情境,不再是今天的真實。

  我們在努力考證敦煌何以聖賢,聖賢般的敦煌也在認真考證我們。

  作為凌晨時分闖進敦煌的外來者,晨曦中的第一個眼神,能不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其實不要緊,因為敦煌早就銘刻在我們的靈魂中。

  不是每個人都讀過《楚辭》,我們還是有可能說,只要讀過李白、杜甫、蘇東坡,也就相當於讀過《楚辭》,因為李白、杜甫、蘇東坡是從《楚辭》中成長起來的。雖然許多人沒能來到敦煌,敦煌石窟裏的飛天意象,通過黃河流域那些寺廟中的壁畫和雕塑、通過長江流域那些出土的考古遺址,還有大大小小的課堂裏少不了的美術課程,讓敦煌文化無所不在地深入到每個人的心裏。

  生命最神奇之處是人人都擁有文化精神,為了抵達更高層級的精神享受,又回過頭來需要凡事務必身臨其境,不可以像神仙打架,總在雲裏霧裏。

  敦煌文化的偉大之處就在於從不例外,同樣需要純粹的精神與亂紛紛的俗務同時抵達。事實上,儘管有許多年的文化熏陶,一個人在沒有抵達之前,敦煌名氣再大,也是西北的一處地理空間,人們嘴裏說着絕妙飛天,腦子想得最多的還是黑風蔽日、黃沙鳴響、邊關冷月、大漠孤煙。正如沒有在南方楚地煙火人間中熏陶半輩子,就斷定楚人好巫不過是裝神弄鬼,卻不知楚人所好之巫,代表着青銅時代科技文化的最高水平,代表着青銅時代社會文明的最高層級。同樣,聽甘肅的同行們說出菩薩、供養等詞匯時,所聯想到的是天人合一,是無私奉獻,但從外來人的嘴裏說出來時,難免帶着臨時抱佛腳的俗氣。

  敦煌文化與楚地文化一樣,從一個地方昇華,最終還要在一方水土中落實。

  楚地中人將最珍貴的青銅資源,交付給掌握那個時期最高工藝水平的青銅工匠,製造出讓千年以後的我們嘆為觀止的青銅重器,意在與天地宇宙進行交流,正如今天的人們渴望進行星際之間的探索飛行。楚地之巫與敦煌飛天,是否有殊途同歸之義,異曲同工之妙?楚地青銅工匠是那個時期楚地的大國工匠,敦煌飛天畫師一定也是那個時期敦煌的大國工匠。若不是胸懷壯闊,再好的青銅原料,再高級的繪畫材料,也難以促成這種崇尚、崇高和崇敬的表達,留下這些高遠無上的聖賢一樣的存在。

  我在主編文學雙月刊《芳草》的十八年間,做了最驚世駭俗的一件事,從2018年第六期到2019年第三期,連續用四整期刊發甘肅作家葉舟的一百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敦煌本紀》。敦煌文化是中華先祖留在山河大地上的靈魂,唯有破例、破例、再破例的方式,特殊、特殊、再特殊的禮遇,才能讓世人更好地釋讀聖賢的敦煌和敦煌的聖賢。

  我喜歡有關敦煌的兩句詩。第一句是「瑞鳥含珠影,靈花吐蕙叢」;第二句是「洗心遊勝境,從此去塵蒙」。曾經寫過這樣的一段話:「在腐朽沒落的朝代,青銅重器會將這個朝代揭露得更加腐朽沒落。在輝煌瑰麗的年代,青銅重器會將這個年代襯托得更加輝煌瑰麗。」作為中華文化瑰寶的敦煌也是如此,在中華民族處在偉大復興的關鍵時刻,輝煌瑰麗的敦煌會將這個時代襯托得更加輝煌瑰麗,成為屹立在西北大地上不解風情、不識時務的永遠的聖賢。

  (作者為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