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經緯/遇見(一)\吳志良
世間所有的故事,無論是悲是喜,皆源於遇見。而遇見有主動與被動之分,有自然與刻意之別。澳門是中國與西方相遇之地,也是中外相碰、相交、相知之所,看似偶然,卻也必然,難以避免。其間種種故事,編織出近五個世紀中西文明交流互鑒的曲折歷程和輪廓,訴說了中華民族面對外力的坎坷探索和悲歡。蕞爾之地,也成為各方英豪風雲際會之所,成為文人騷客筆墨淋漓之地,「撫煙霞之變幻,慨邦國之廢興。覽潮汐之漲消,紓胸襟之積悃」,令人心動,使人神往,催人淚下。
「啊!葡萄牙的海,
你那鹹澀的水,
飽含了多少葡萄牙人的悲傷苦惱!
為踏平你那萬頃波濤,
多少慈母曾把淚拋,
多少兒女徒然祈禱,
多少姑娘未成秦晉之好,
這一切均為征服你那驚濤駭浪!」
中國與西方全方位接觸,始於大航海時期四處擴張東來的葡萄牙人,最早不期而遇的地點也不在澳門,而在中華帝國敕封之國滿刺加(今馬六甲)。初期的接觸,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充滿了意外和衝突。
有明一代,鄭和七下西洋無功而返,葡萄牙人則窮近百年之力,從非洲西岸繞過好望角直奔印度洋,尋找黃金和香料,南征北戰,所向披靡。一五一一年,佔領馬六甲,令大明朝廷如夢初醒,大吃一驚。敕封國是受朝廷保護的,馬六甲的淪陷意味着天朝外交的失敗,令朝廷顏面盡失;預示了西風壓倒東風之勢,令滿朝官員不知所措。
朝廷更不明白的是,馬可波羅(Marco Polo)筆下富饒的中國才是他們嚮往的目的地。一五一三年,葡萄牙人歐維士(Jorge Álvares)率領一支船隊首抵珠江口,要求登陸貿易,沒想到被兩廣官員一口回絕。葡萄牙並沒有放棄,繼續多次派船隊到珠江口一帶交易。一五一七年,又「有佛郎機夷人,突入東莞縣」,廣州澳口「銃聲如雷」,震動省城。廣東當局將此歸咎於葡萄牙人「不知禮」,接受了「鳴槍致敬」的說法,消除了「誤會」,還在沒有弄清楚來者是何方神聖的情況下當年就准許其上岸廣州貿易,令遠方來客喜出望外。一五二○年初,葡萄牙使節皮萊資(Tomé Pires)在廣州學習中國禮儀後獲准赴京城,因為武宗閱看「國書」後不相信葡萄牙所說願意藩屬中國,部分廣東官員又奏控葡萄牙人攻佔馬六甲,殺傷無辜,且擅闖廣州、胡亂放炮,葡使遂被驅逐出城,葡萄牙終未依《祖訓》《會典》成為納貢國而無法與華開展正常貿易。
然而,葡萄牙人眼見利潤豐厚,繼續盤踞在珠江口的屯門等待機會做「中國貿易」,不但按慣例在屯門立石紀念以志佔領,還「築室立寨,為久居計」,並依當年葡萄牙船隊所獲的授權行使權力,處決船員,嚴重觸犯了中國的主權。這還了得。一五二一年八月,廣東海道副使汪鋐受命驅趕。他先禮後兵,要求葡萄牙人撤走,未獲理會後,發起進攻,遭到葡方猛烈火力頑強抵抗。汪鋐受挫後改變戰術,借風力再次火攻,才將葡萄牙人從屯門驅逐。此乃史上中葡屯門之海戰,也是中西首次武裝衝突。一年之後,另一支葡萄牙船隊在新會西草灣再次為中國官兵圍剿擊敗,葡商似乎開始明白朝廷拒絕通商之決意,乃轉往閩浙沿海,私下從事非法貿易,甚至與海盜倭寇勾結,「亦盜亦商」三十多年,直至其在舟山雙嶼和福建浯嶼、月港之據點一五四八年為浙閩海防總兵朱紈徹底搗毀,才重回珠江口一帶活動,尋找永久落腳點。
最初聲稱用「征服馬六甲的十艘船隻,便足以輕易控制整個中國沿海」的葡萄牙人,四十多年在中國沿海的種種遭遇令其逐漸明白,他們交手的是一個既富裕強大又制度嚴明的國家,他們不得不放棄從非洲到印度的征服立場,轉而採取以柔克剛的對華貿易策略,千方百計在「海禁最嚴,外商入市,最所不喜」的大環境下尋求另類突破。一五五六年一月十五日,一位名為索薩(Leonel de Sousa)的葡商去信路易斯(D. Luís)親王稱,經過三年的努力,通過送禮賄賂終於跟中國官方有了接觸,並與廣東海道達成和平協議,自稱「聲名狼藉」的葡萄牙人獲准自由貿易,可以在廣州外海的上川、浪白滘和濠鏡澳等島嶼公開互市,甚至「入城貿易」。
濠鏡澳為早期澳門的別稱,從此進入葡萄牙人的視野,成為其長久據居地:「濠鏡直臨大海岸,蟠根一莖如仙芝。西洋道士識風水,梯航萬里居於斯」;沙勿略多次在上川島敲門的古老中國,「蒼生皆帝臣,尺地盡王土」的古老中國,也從此「可憐卧榻旁餘地,鼾睡他人四百年」。至今,歐維士的雕像還豎立在澳門老法院門前的廣場上,遙望着中原大地。如果當年鄭和也繼續西行,不知道大西洋岸邊某一港口城市會不會為其塑像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