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做教師的母親
若 荷
母親在山村小學教學時,才20幾歲,學校沒有建起來,借用大隊閒置的房屋當教室,夏天漏雨,冬天漏風。那些學生也特殊,是母親一家一戶動員過來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家為了普及教育,安排一些有經驗的老師去山村任教,幸而那時的人有覺悟,每村都有一位明理的大隊書記,先給安排教室,再請人領着教師一家家走訪。
那時孩子多,每家都有六七個,遺憾的是,有些家長認識不到讀書的重要性,認為即使沒文化,孩子也照樣下田勞動,於是出現了這樣的情況:年齡小的缺乏學習興趣不想去,年齡大的家長不讓去,特別是女孩子,被要求留在家中幫着照看弟弟妹妹。母親不知走訪了多少戶,最終招來二三十個學生,有的剛適齡、有的十三四歲,都是半大姑娘和小子了。
年齡大些的學生,後來學習成績都很好,他們是跳級讀完了小學,再到公社中學讀初中、高中課程。適齡入學的,年齡也就七八歲,正好從一年級讀到五年級,同在一個教室裏,母親一人分別承擔一至五年級的課。在當年,這種班叫作「複式班」。五年後,這些學生也順利進入中學讀初、高中,有的甚至考上了大學。
我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已經從山村小學調到公社中心小學執教了。她也讓我去跟讀,說是去上學,其實就等於讓我進了一個能讓她省心的「託兒所」,不過,她對我的作業查得還是嚴格的。學校裏,低年級的學生大都以石板為桌,坐的是從自家帶來的小板凳,板凳上刻着我們自己的名字。
我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女同學中有些名字就很好聽,像芬、芳、花什麼的。我在一本《新華字典》裏,查到了許多美好的字,想做自己的名字,但始終沒有得到父母的許可,因為,我大姐叫「華」、我二姐叫「珍」、我叫「明」,妹妹叫「春」,把名字聯起來,就組成了「華麗珍貴明媚的春天」這樣的句子,它寄託着父母的期望,怕破壞了這麼美好的寓意。
我12歲那年,因為一場病,不能說話,只能靠寫字條與人們交流。不能與人去交流,就不能去上課,多虧有個當教師的母親。她每天親自給我補習功課,周末,還把我的任課老師請到家裏來補課。那時的人樸實,老師們不但不推脫,還將補課變成了爭先恐後的活動,把母親感動得不行。平日裏看去威嚴的老師們,給我補課比在課堂上顯得更親切。
我上小學的時候,母親給我立了個規矩,在學校裏不許叫她媽,而是像稱呼其他教師那樣叫老師。因為母親姓賀,我故意把母親的姓加在「老師」的前頭,於是「賀老師」便在同學們間傳開了,也傳到了學生家長的耳中,但他們叫起來又有所不同,按照當地的口音,從鄉親們嘴裏發出來的「賀老師」不像「賀老師」,更像是「何老師」。
我母親一向不喜歡在人前標榜自己,更不願意我寫她,在以前的文學作品中,為了不讓喜歡讀書的母親看到,我都把母親寫成「何老師」。冬天的早晨,母親一般到學校很早,那時的家家戶戶還沒有開門。鄉下的冬天,人們早晨起得很晚。或者已起床,慢吞吞地在升火做飯。在那個年代的鄉下,生活節奏很慢,慢得像屋頂上裊裊的炊煙,半天才陸續飄散。
我家住的那個院落是公家的,被破舊的民房圍繞着。一人多高的院牆,北面有一個大鐵門,是正門,南面朝東有個小偏門,因為我家住得近,方便得就像給我們家開的。出了門往南,一溜下坡是一片菜地,再往南的低窪處有一片荷塘。陰雲的天氣裏,荷塘邊多的是蜻蜓,漫天漫地地飛舞着,我們就想盡辦法捉蜻蜓,有的菜地就讓我們踩壞了,大人們發現了便會罵幾句,說我們「作業」。「作業」兩個字在當地,就是不務正業的意思。
母親每天晚上,需要到學校批改學生的作業。母親的人緣極好,每當從鄉鄰的門前走過,女人們總不忘和母親打招呼:「何老師,這麼晚了,做什麼去?」母親於是就回答,去給學生批改作業。她們很是奇怪,先是愕然,而後有一種從眼角的笑紋裏一點點展開去的釋然,從此她們再見了母親,便換成這麼問了:「何老師,你作業去呀?」
55歲時,母親退休。30多年後,85歲的母親榮獲教育部頒發的「扎根鄉村教育三十年」榮譽證書。母親戴上老花鏡,愛惜地看了半天,然後把證書交給我,讓我好生收藏着。那大紅的封面,彷彿是提醒我,時光如梭,歲月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