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解惑】《易》非占筮書 哲理藏於卦辭中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1973年12月在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易傳》，正記錄了孔子習《易》的心路歷程轉變。現謹導讀帛書《要》篇如下：
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橐（1）。子贛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惪行亡者（2），神霝之趨（3）；知謀遠者，卜筮之蘩（4）。』賜以此為然矣。以此言取之，賜緡行之為也（5）。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夫子曰：「君子言以矩方也（6）。前羊而至者（7），弗羊而巧也。察亓要者（8），不詭亓福（9）。《尚書》多仒矣（10），《周易》未失也，且又古之遺言焉。予非安亓用也，予樂亓辤也。汝何尤於此乎？」
譯文：
孔子晚年非常喜歡《周易》，居家時把它放在席子上，外出時則把它收在袋子裏。子贛（即子貢）說：「老師過往教導弟子說：『喪失德行的人，才會祈求神靈；缺乏智謀的人，總是頻繁卜筮。』我認為這些話相當正確。以這些話來考量，我對老師現在的行為感到迷惑。老師為何反而在晚年喜歡上《周易》了呢？」孔子答：「君子說話應知分寸規矩。前面既已說得清楚詳明，後面不明的可以自行考辨。只要能明察《周易》的要旨，就不會違反當中的德義。《尚書》內容多所散佚，慶幸《周易》並未有缺失，且有許多古代聖賢的遺訓。我並不安於《周易》的占筮功用，而是喜歡其卦爻辭中的道理。你為何要以此責怪我呢？」
註釋：
（1）橐：囊，袋子。《說文》：「橐，囊也。」
（2）惪：字从直从心，會內心正直之意，同「德」。
（3）神霝之趨：霝，本指降雨，此通作「靈」。趨，趨往，靠向。此指求助神靈。
（4）蘩：本為草名，此通作「繁」，指繁多。
（5）緡：本指釣魚用的繩線，此處讀為「昏」，指迷亂，闇昧。
（6）矩：規矩，原則。原字上從「巨」，下從「木」，謹以通用字取代。
（7）前羊而至者，弗羊而巧也：弗，不。巧，考。羊，諸家多釋為「祥」，惟語意不詳。筆者疑當釋作「詳」。
（8）察亓要：察，考察。亓，「其」的古字。要，精要，主旨。
（9）不詭亓福：詭，違反。原字左從「走」，右從「危」，以通用字取代。《淮南子·主術》：「詭自然之性。」高誘註：「詭，違也。」福，福祐，與禍相對，泛指一切美善之事，此處猶指德義。
（10）仒：缺失。據李學勤說，「仒」即「於」，乃「閼」字之省，「闕」之訛字。闕，缺損。又據連劭名說，「於」讀為「遏」，指絕跡，亦通。
《論語·雍也》：「樊遲問知。子曰：『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此一態度，與《要》篇所引「惪行亡者，神霝之趨；知謀遠者，卜筮之蘩」句意相近。自古迄今，許多人都誤以為《周易》只是一部占筮之書，深恐其導人迷信鬼神，子贛亦不例外，故他刻意引用孔子早年的教誨，反對其晚而喜《易》。
對此，孔子回應：「前羊而至者，弗羊而巧也。」「羊」，諸家多釋為「祥」，大意謂孔子自辯早年時運吉祥，不曾認真讀《易》；後來經歷顛沛流離，始考察到《易》理。筆者則以為「羊」當釋作「詳」，與前句「君子言以矩方」合觀，旨在怪責子貢說話欠分寸，只讀到自己話語的皮毛，而沒有深入了解當中大意。
孔子認為，凡事最重要是「察亓要者」，觀照事物的本質，而不能只看外在形式。孔子晚而喜《易》，深入研讀其卦爻辭，始悟其書原來蘊涵豐富哲理，且有許多「古之遺言」，與自己一貫重視的道德思想相同，故有「不詭亓福」、「非安亓用」之論。
不論是學《易》抑或對待其他人事問題，誠如孔子所言，應該「察亓要者」，不能單看外在形式。本篇訂名作「要」，重點在此。《周易》固能應用於占筮，其卦爻辭亦不乏占筮術語，許多人囿於表象，多誤會《易》乃占筮之書。筆者早年亦不例外，後來痛改前非，始驚悟《易》理之可貴。此一心路歷程之轉變，或與孔子暗合，故能領略其旨，深表同情。
謝向榮教授（香港能仁專上學院文學院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