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經緯/南涼虎台遺土丘\吳捷
從西寧市的青海省博物館,往西步行一刻鐘,就是南涼虎台遺址公園。
南涼,公元四、五世紀「五胡十六國」之一。中學歷史課學過,「五胡」容易記:匈奴、鮮卑、羯、氐、羌。至於十六國名稱,全部記得的同學請舉手……
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幫咱們歸納過了:五涼四燕三秦二趙一成一夏。不過這五四三二一,都存在於何時何地?其實彼時不止十六國,但名稱相似的小國常如細胞分裂,相互關聯。古涼州在今甘肅一帶,故「五涼」指位於甘肅及其周邊的五個割據政權。淝水之戰,前秦潰敗,苻堅麾下將軍紛紛獨立,包括後涼。後來,後涼的將軍又先後分裂出南涼、北涼、西涼(不是《西遊記》裏御弟哥哥招親的那個西梁女國)。四「燕」是慕容氏三代人(包括養子)所建,《天龍八部》裏心心念念要恢復祖業的慕容復,正是他們的後裔。
古時無少數民族、主權國家的概念,柏楊在現代語文版《資治通鑒》中,稱這段一百三十六年的亂世為「北方各族政權時代」。一個軍閥,一支軍隊,佔據一兩個城,自封大都督、大單于或某某王,用個新年號,就成了土皇帝。前、後、南、北云云,是後人為區分這些名稱相似的政權而添加的。
「南涼」就是如此。立國十八年,唯一遺跡是與末代太子同名的「虎台」,據說曾用以閱兵演武,如今仍留存一個約三十米高的大土丘,長滿野草灌木。從虎台遺址公園朝南的漢闕形大門,我步下三十餘級石階,走過廣場中軸線的漢白玉巨璽(篆字「南涼王國」)、二米餘高的青銅四足鼎,來看虎台前的南涼禿髮三王雕塑。
「禿髮」是鮮卑語「被子」的音譯。鮮卑有位先祖,是老媽睡覺時生在被子裏的,遂以被為氏。三王為兄弟。開國之君禿髮烏孤坐像居中,冕旒長鬚,作高瞻遠矚狀。三九七年烏孤稱西平王,一度控制今西寧、蘭州、武威一帶,卻因一次酒駕(駕馬)摔斷肋骨。起初還開玩笑:「差點讓呂光父子(死敵後涼)大喜。」不久傷重而死。二弟利鹿孤(右邊騎馬握刀像)繼位,三年後病死。早已執掌軍政大權的三弟傉檀登基,其像兜鍪披風,跨馬執槊,南涼最終亡在他手裏。
南涼時一度十國並存,三兄弟招賢納士,先後與臨近的三涼、二秦、胡夏和幾個遊牧部落周旋,時而做小伏低,時而混戰互掐。青銅鼎銘文、烏孤像前的石碑以及虎台後方「將軍亭」中石刻,皆表彰南涼「遊牧與稼穡並重,開庠序以明教化」,促進民族、文化融合。西秦特使韋宗曾去南涼探聽情況,傉檀與之談笑風生。韋宗深為折服:「命世大才、經綸名教者,不必華宗夏士。」認為傉檀「神機秀髮,信一代之偉人。」
有明確「華夷之辨」的中原王朝,根本看不上南涼等「夷狄」。有沒有背誦過《古文觀止》裏的《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南梁丘遲寫的這封勸降信,把北方諸政權罵得很惡毒:「霜露所均,不育異類;姬漢舊邦,無取雜種。北虜僭盜中原,多歷年所,惡積禍盈,理至焦爛。況偽孽昏狡,自相夷戮……」唐人編纂的《晉書》摘抄《十六國春秋》,也以「僭」、「偽」稱北方君主。其實與十六國對峙的東晉及其後諸多自命「正統」的朝代,自相夷戮的事兒可太多了。
我讀《資治通鑒》,見南涼亡國之因有三。一因窮兵黷武。傉檀敗後不服,再戰再敗。四○七年大敗於胡夏後,就像負傷倒地的獅子,誰都來咬一口。二因遊牧之習不改,慣於劫掠、游擊,忽視農桑。借用葛劍雄《統一與分裂》中的分類,彼時不少北方君主,仍在從「劫掠破壞的襲擊者」緩慢過渡到「經營治理的統治者」。有大臣向利鹿孤獻計:鮮卑人向來逐水草而遷,一旦定居則有牽制,不如令漢人生產糧食絲帛供應國家,鮮卑人專注戰鬥訓練,見弱小就吞併,見強敵則遠遁。《通鑒》多次記載南涼從相鄰部落或敵國掠奪成千上萬戶人家。大臣史暠因此批評利鹿孤:您出征從未安撫人民,反而強迫其遷徙,所以叛逃者眾,常打勝仗,國土卻不見擴張。南涼滅亡,正因傉檀內外交困,率軍外出掠奪,雖掠得牛馬四十餘萬頭,卻被西秦借機端了老窩,眾叛親離。三因不破「夷夏之防」的心結。西秦圍攻都城,留守的太子虎台怕漢人有二心,將所有漢人望族、有勇謀者召入內城軟禁。部眾離心,一旬而城陷。
南涼立國十八載,其興也勃,其亡也忽。迷信武力,殘民以逞,百業凋殘,人心不附。對一度屢戰屢勝的前秦,司馬光也頗有微詞。他評論苻堅淝水大敗,引戰國時故事,說明屢戰使人民疲弊,屢勝令君王驕橫,不亡國才怪。
傉檀即位不久,在武威宣德堂宴集。大臣孟禕說此堂近百年前建造,歷經十二主人,只有誠信相待、順應民心者可長住。流逝了一千六百年的時光,宣德堂毀了,統萬城荒了,曾經用來耀武揚威的高台只剩下一個土丘。機關算盡血流成河,金戈鐵馬的野心都化作塵土。幽靜的南涼虎台遺址公園,十餘老人在廣場上打太極拳,或於樹蔭下搖着蒲扇閒聊。偶爾,他們也對在此地馳騁過的三位禿髮王,投去漠然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