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風物談/甘洛納風記\胡竹峰

  甘洛在大涼山,大涼山多山。去甘洛的路上,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黑一陣,白一陣,又黑一陣,再白一陣,像是訪一塊古碑,又像是看拓片,黑白交錯出一陣陣古舊的韻味。到達甘洛,天色尚好,淡淡的黃昏暮氣,人好比從拓片中躍身而出,走進了一幅陳年水彩或者一張剪紙。為什麼是陳年水彩,為什麼是剪紙?我也說不來,或許是甘洛傍晚暗淡的蒼茫況味。

  如果有聲音的話,甘洛大地之音是嗚咽的塤,吹土為聲,如泣如訴。甘洛是彝族集聚地,彝人能製塤,他們叫三眼洞簫,形狀近乎先秦商周時代舊制。

  甘洛的空氣似乎有黏稠感,街巷與他鄉並無二致,人走上前,腳步似乎沉重些許。那些山水自成面目。山形碩大,肥肥厚厚,儼然一隻隻巨大的蟾蜍冬眠大地,憨憨的。水卻瘦一些,游弋如蝌蚪,又好似長龍,蜿蜒着,彎曲着,奔走着,搖擺着。

  車跟着路,路隨着水,溯源而上或者順流往下。車在山脈間繞來繞去,水也在山脈間繞來繞去。水是山的子女吧,印象中,故鄉一下雨,山溝溝就聚集了很多水,白花花往下走。也有水文靜一些,靜汪汪窩着,成了窪地成了池塘成了湖泊……

  我歡喜甘洛的山,大手大腳,偉岸巍峨。站在山腳下,山越發顯得高大,襯得人更加矮小。山比人氣魄大,欲與天公試比高。已經到了山上,前頭居然還有山,山與山相連着,山與山疊加着。

  萬物陰陽,有白就有黑,有高就有低,有瘦就有胖,有山峰就有溝澗就有峽谷。好山常有好峽谷,甘洛好峽谷,大渡河大峽谷,極壯觀,最深處近三千米,兩岸最窄的地方僅三丈餘。岸邊懸崖峭壁,不要說人不能上,野獸也不得攀爬。三五隻不知名的鳥喚叫着,從山這邊撲棱到那邊,雄鷹飛得更高,仰頭去看,見只漆黑的一點在那裏移動。

  大峽谷水深,好像泊在那裏一般,動也不動,靜水深流。水很乾淨,藍盈盈的,目力可達數米,只是未見到魚蝦之類。一路隨着水路走,人一走,景色就變了,峽谷彎彎,哪裏有個盡頭,於是索性停車坐下來,坐看那水,看那山,看那雲,也看崖,看石頭,坐得久了能看見心。很久沒見自己的心了,尋來拂帚,好好打掃了明鏡台上的灰塵。神秀偈子寫過: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人不惹塵埃,塵埃自來,要勤掃。

  靈府掃得清淨些,頓時輕鬆了澄澈了,於是想着往高處走走。尋得一平緩的山,一級級台階,一步步接近山腰。風漸漸大了,這是天地的呼吸啊。衣衫鼓蕩,一時凌亂,頭面也凌亂。山還是比人高,但人已經位於水之上了。眼見碧空雲如絮,山中水如練,喜不自禁,不知道說什麼好。無言最好吧,大美無言,靜靜站着,飄然天地。恨不得風大些,更大一些,讓風吹進體內,吹化雙眼的冰雪,吹散心頭的塊壘。

  故鄉人說納福,是享福意思。這一回,我在甘洛,覺得此處是福地,此處不獨納福,更能納風。福有個定數,風沒有休止,源源不斷吹過來。吹啊吹啊,我欲乘風歸去。晚上,睡進甘洛的夜裏,格外好眠,那是風吹走了潑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