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素描一條河
王國華
那些水鳥,人類永遠無法靠近。牠們站在河中央,白色,細而高,身體一彎一彎的,應是水中啄食。我快到近前的時候,牠們迅速飛走。如果是一隻還好,幾隻,在幾個不同的地方,都如此。也許是巧合,但在我看來,牠們和我冥冥之中有默契,不讓我看得真切,由此我無法知曉牠們確切的身份、屬性。我貼給牠們什麼名字,牠們就是什麼名字,所以現在我不稱呼牠們為水鳥,而是——白鶴。
將形態相近的動物歸而為一,距離相遠的動物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向其靠攏。我在河中看到的所有飛翔之物,都是白鶴。
一隻白鶴騰空而起,在水面上定了半天,直勾勾的,似為什麼做準備。長腿彷彿兩根具有生命的黑色的棍子,指揮着身體。水面泛起銀亮的波紋,反覆不斷地鼓掌。倏忽,白鶴扇動起來,頻率穩定,空氣也跟着震顫起來,一直牽連到我。
白鶴是向前飛,只沿着河道,不向左,也不向右,絲毫不偏離。河岸形成了一道無形的桎梏,將其圈住。河岸之外是另一個世界,只有白鶴自己看得見,感受得到外部的危險。牠在界限內,與河流形成了多麼親密的互補。河水緊貼着地面,滲透到地下。白鶴把河水往高處拉拽。拉啊拉,一直拉到天上。天空的藍,與河水的潤,因為白鶴的縫合而連成一片。由此,河水不再是一條單純的河,漸成天空在人間的使節。
水溫適中,水中的魚生活得就會更自在。一條巨大的塘鯴,突然向前奔去,嘩啦一聲,身後掀起一條長長的泥帶尾痕。更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魚,寸把長,各自舒展地游弋。
奇怪這些魚是哪來的。這條河一度成為臭水溝,污水蔓延,荒草萋萋,根鬚漚爛。現在水清了,魚兒不請自來。民諺曰「有水就有魚」,常常唸叨,便難入其深意。幼年在村中,雨後水溝中時有小魚竄出,也沒覺得怎麼樣。後忽想到,這種毫無徵兆的無中生有,豈非造物之奇?當然可以有很多解釋,比如人工放養,比如有魚籽被人偶然帶來。但我更願意相信天降神跡。民諺中還有「千年的草籽,萬年的魚籽」之說,有危機意識的魚類,用硬硬的殼將所產之籽包裹起來,一旦河水枯竭或者變髒變臭,不再適宜生存,魚籽便鑽到地下,或緊緊黏貼在路邊的枯木上。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鬧,不焦也不躁。牠們有足夠的耐心。人生一世,要經過許多事,甘苦,歌哭。牠們幾年幾十年,乃至上百年,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待水,似無甘苦。天水也好地下水也罷,人類良心發現重新治理而來的河水亦可。真的是千年一瞬。終於有一天,生命之泉汩汩到來,牠們聞聲破殼,一夜長大,搖頭擺尾,向高處招手示意,彷彿是個天真的嬰兒。牠們品種繁雜,大大小小,讓天地的擁有更加豐富。父母的屍骸在深深的地下慈祥地看着牠們。
死去的一切都睜開了眼睛。
還有螺,懶洋洋地貼在河底,並不堅決,間或隨着水流動一動。旁邊的水草也激靈一下子。不遠處的河中央,有土堆一兩個,可稱沙洲,也可叫小島,上面都是綠草。整條河並不寬,約二三十米,水氣瀰漫。這樣寫時,心中卻產生極大的無力感,只有身臨其境才能獲得水的氣息,任何文字都無法代替鼻腔那一刻的驚訝和聳動。大水有大水的氣息,小水有小水的氣息,有時候小水激盪,驟然暴動,也會生發大水的氣息,令人為之一振。這條河應屬小水,卻具大水的氣場。流經這個城市的,是一條大河,而它是那條大河的第一大支流,亦即,它是這個城市河流中的長子長孫。身份即責任和義務,責權利又反射為氣質。它似乎深切知曉自己的定位。它的淺,向着浩蕩;它的空落,映射着豐滿;它的通透,牽連着遙遠。這樣,它向幹流走去時,才不至於抬不起頭,見到自己的父親,才可以自信地握一握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