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玩具車的秘密
雷定茂
母親說,生大姐時,第一胎,他還算過得去。二姐生出來又是女的,他就不怎麼高興了,坐月子都沒什麼營養。輪到你,是個男孩,這下就寶貝了。去開會,用背帶背着你,帶你一起去。那個他自然是指父親。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26歲。他無疑是很疼愛我的。我小時候有特殊待遇—父親用新打的木箱和外地回來的解放軍換人參,燉肉湯給我喝。我嫌參湯苦,他們便一手持湯碗一手持白糖湯匙,又哄又騙,讓我喝下去。富有營養的肉末蒸飯是我的專供。大鍋蓋一揭開,肉香四溢,飯盆滾燙,粉紅色的肉末均勻地附在米飯上層,廚房瀰漫着芳香,誘人的氣息至今還在無法分享的姐姐們的記憶裏。
除了吃,穿着方面我也佔盡性別優勢。我很早就開始擁有皮帶,穿大人一樣的褲子,不再穿鬆緊褲。皮帶褲前面有襠口,冬天小便,直接解開就搞定,方便、省事。鬆緊褲就不行,小個便得把全部褲頭往下扯,翻豬肚一樣,肚皮露出一大塊,完事後又得一層層衣服套回去,囉嗦、凍人。剛興起拉鏈衣服時,父親馬上給我定製了一件。穿衣服不用一個個擰鈕扣,直接用拉鏈收緊, 「梭」的一聲拉鏈就鎖到脖頸下面了,多新鮮、多洋氣!已經成年的五蠻蹲在我面前,一臉羨慕、感嘆連連,讓我不斷「梭」給他看,直到拉鏈卡澀滑牙。
父親是個農村放映員,供職於縣電影公司。他去縣城開會,不時帶些禮物回家。主要是吃的,比如蘋果、鴨梨等鄉下罕見的水果,姐弟們都有份,大家歡天喜地,在客廳歡呼雀躍。有一年過年,父親買了一輛玩具車給我。小車巴掌大小,有車燈、觀後鏡,做工精緻。紅紅的鐵外殼,光亮照人。輪子在地上摩擦幾下,一鬆手,車子便「嗖」地竄出老遠。簡直太神奇了。我拿着它找平整的地面滑動,去曬穀場上測試它的最大跑動距離,引起了人們的熱烈追捧。我是多麼地喜歡它呀!我把它攥在手中,塞在兜裏。吃飯時,擺在飯碗一側。睡覺時自然是放在枕頭旁邊啦。須臾不讓它離開我的控制範圍。誰想玩,得經過我同意。我如果沒答應,誰也不能碰它——姐姐們也不例外。我還跟我的黑狗顯擺過,把車子放在牠的鼻額上,讓牠保持平衡,不過牠似乎並不怎麼感興趣,翕了一下鼻孔,就把車子顛落地上了。
父親在大年除夕那天送給我玩具車。這個稀罕寶貝搶盡風頭。正月初一是這樣,初二去親戚家喊客,效果一樣明顯,每個見到玩具車的小夥伴都新奇不已,熱烈追隨。美中不足的是小孩子的褲袋太淺,小車不能完全塞進去,半截露在外面,容易掉出來。偏偏孩子喜歡奔跑。玩耍的時候,我得用手捂着口袋,有些不方便。
初三早上,我覺得肚子不舒服,趕緊上茅廁。剛蹲下去,聽到「篤」的一聲,眼睛餘光看到玩具車落到了木板上,瞬即彈起來往孔隙中墜落,旋轉着栽在防濺物的長棍上,發出短促而沉悶的聲音,最終跌進了糞水,迅速沉沒下去。這個過程發生得如此突然而迅速,我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糞池寬大,全是排泄物,足有半米深,不可能打撈。那真是悲傷的一瞬間。我好後悔攜帶玩具車上廁所,倘若留在家裏多好呀!但事實已鑄就,它已經在我的注視下,深深沉入糞坑底部,與噁心的蛆蟲為伴了。我的腦袋出奇的清醒,認識到這件事沒人可以幫我——父親也肯定不會再買一輛玩具車給我了。我決定不告訴任何人。就算有人問起我的玩具車,我不說出來,便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大約5個月之後,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母親照例戴起口罩,大長勺和糞桶並用,進行每年一次的糞坑清理。糞水擔盡之後,總會掏出一些殘渣積澱物,傾倒在路邊的垃圾堆上,讓陽光曝曬,再歸集到田地去作肥料。我心機一動,跑到垃圾堆去,捂着鼻子查看。一堆一堆的黑色殘渣,臭氣熏天,但並不妨礙我發現玩具車的殘骸。它只剩銹蝕的鐵框,靜靜地呆在污黑之中。輪子不見了,車燈、後視鏡也沒有了。它完全失去了當初的漂亮,像是骷髏骨架,依稀還是車的形狀。
我裝着毫不在意的樣子,偷偷把它踢到了路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