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端午,想念父親

  鍾 倩

  杏兒黃了。麥子熟了。端午到了。空氣中縈繞着聒噪而滾燙的氣息,泛着淡淡的麥香,經過烈日的烘烤,好像一碰就能點着,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城裏的街上,擺攤的明顯少了,「回老家過麥去」,成為每年端午前後的返鄉大戲。

  按說,這個時候我不該想起你。但是,我在擁擠的人群中發現了你——半個父親。嘴角歪斜、發音不清、有條腿不聽使喚,中風的父親就是半個父親。究竟是一場怎樣詭異的命運龍捲風,衝撞、搜刮、狂嘯,最後加速抵達中年男人的體內,讓他束手就擒,瞬間倒下,帶動一個家庭的坍塌。被苦難選中的男人可以倒下,但做了父親就不能失去了這個資格。

  重新站立行走,馱着生計,馱着一家老小的希冀,馱着整個家庭的門面。重新站起來,是最後的賭注與自己。躲閃的眼神,暴躁的脾氣,趔趄的腳步,支吾不清的話語,如廁解不開的腰帶,當精神失去了重心,卻依然維繫着那兩個被世俗玷污了的字眼:尊嚴。這樣說來,父親不僅是稱呼,也是與生命牽繫緊密的精神之源。你離開後,我才體會到了做父親的艱難與偉大。

  還有20天,你離開我們就4周年了。我一直很納悶,端午這天出生的人,是不是生命裏都殘存着一種悲愴感?屈原懷石投江,那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在滔滔河水中激盪起的白色浪花,依然潮濕如昨,拍打着堤岸。他用死亡戰勝死亡,獨獨把清醒留在人世間,他死在欽定的榮光裏。後來,我發現,在端午過生日的人不在少數,他們那一代人的生日,很多都帶着時代的烙印。出於好記,作為紀念,我不知道有多少養父母是這樣做的,但我深諳,只要活着,日日是好日。對我而言,你的端午,卻是我的深淵。依稀記得最後一個端午,逢高溫天,你輾轉反側,但那天吃了一盒韭菜肉的水餃,母親餵你吃,你嫌她太慢,就這樣邊吵邊吃,吃完了,你笑了,像個孩子那樣滿足。

  那一年閏4月,過完端午的第5天,你就不打招呼地離開了。很久以來,我對這件事耿耿於懷,我懷疑死神蓄謀已久,悄悄潛入夢裏,趁人不注意,披着閃電,快速打劫。我開始思考死亡,它就像一位不速之客,早晚都會光顧一次。你的離開,讓我認清生命本來的樣子。心頭載着重物,記憶之井沉沒,伴隨時間推移,又浮了上來,原本模糊的事物得以看得清晰。這種感受與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如出一轍,父親逝世3周年紀念日時,她寫道:「當從父親過世之後,所有神聖的事都放大了。它一度模糊,難以索解。幾歲大的時候,我被帶到一個葬禮上,如今我知道那特別的痛苦了,牧師問:主的手臂縮短了不能拯救嗎?」後來,她把這種「持久而深刻的悲傷」寫進詩裏,「我能趟過悲傷,一個個滿滿的池塘,對此我已習慣……」已經習慣的不是悲傷,而是勇敢地推開那扇門,看到生與死的一體。

  4年來,這是第一次夢到你,你讓我等了太久,以至於我有些生氣。你依然每天看書、讀報,寫流水帳,你的「瘦金體」剛勁有力,以至於有人以為是字帖。每當讀到我的文章,你閉口不談,事後又讚不絕口,還說別讓我聽見。你愛管閒事的毛病依然不改,很快就出了名,大家都知道你的直性子。你把花花草草照顧得很好,兩隻獅子狗也跟你做伴,不再亂跑。但是,你依然孤獨,正如我的孤獨,不可言說的孤獨,就是與生俱來的隱疾,就是人世間的門閂——當我眺望的時候,就是打開的時候。不知何時起,我喜歡上了夏夜的星空。地上有多少眷戀,天上就有多少星星。低頭做人,抬頭做事,說實話,我做不到你的完美,只能朝着你的目標努力。

  我頓悟:或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離別都是換種方式重逢,提醒人類放下執念,懂得感恩。因此,端午這天,我們一家三口又圍坐一起,你擀皮子,又圓又好,母親埋頭包,韭菜肉的,一個肉丸。待餃子煮熟出鍋,你嘻嘻哈哈吃着,手裏捏着瓣紅皮的新蒜,邊吃邊說「趁熱吃,別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