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悠悠歲月
高衛國
在中國的語彙裏,有一個直接帶有鄉土氣息的詞語就是「老家」,在節假日,那些把返鄉看得隆重且正式的人,一定都是有老家的人。
老家對於一個漂泊在外的人而言,似乎有點兒抽象,許多詞彙只有變得抽象後才顯得更加具體。其實,在眾多文學作品裏,老家還有一個雅致的稱呼,大多數作家都習慣將它稱之為故鄉。這也很好理解,就如同一個人擁有的兩個名字一樣,一個名字藏着書卷氣,另一個名字帶有鄉土味兒和親切感。
在我小的時候,我的故鄉豫北平原的鄉下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習慣,一個孩子誕生之後,家裏的長輩都會給孩子起一個大名,再起一個小名。大名是一個人行走社會的符號,故而鄉親們在起名時都比較重視,有的人家在孩子出生之前就開始琢磨了,孩子大名在上學之前常常擱置一旁,等到了入學時才寫在書本的封面上。
小名就是一個人的暱稱,隨心而取,不太講究。一個人的小名往往會和家鄉的風物相關聯,有時也可能和小孩子出生時的體型或膚色相關,孬蛋、胖娃、二狗、壯牛、泥鰍、黑孩兒……一聽就知道這是一群虎虎有生氣的男孩子,起名為孬蛋、二狗恰恰是因為男娃嬌貴,暗合了鄉間賤名好養的認知。鄉下的女孩子也有小名,假如把鄉村女娃的小名排列開來,活脫就是一幅鄉村美景圖,桂花、槐花、梅花、紅霞、彤雲、翠蓮……
小名取得五花八門,體現了鄉親們對外在世界最樸素的認知,小名裏也藏着鄉親們對故鄉風物的認同。我也有一個小名,沒有用家鄉的風物,而是直接按照我在家裏的排行喊作「三兒」。在我還被喊作三兒的遙遠時光裏,故鄉的生活既貧乏又豐富,貧乏得幾乎沒有多少可以講述的故事,豐富得又像是一條日夜流淌的河流。
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我,小時候吃飽飯已經不是生活難題了,然而鄉村的物質生活依然很貧乏。那時候常常不得已用一段布料把孩子的褲腿兒接長;有時也會在磨爛的衣服上打一個補丁;特意購買大一號的鞋子,以防一年後變小;哥哥穿過的衣服傳給弟弟,姐姐穿過的衣裙留給妹妹……
曾經的舊生活不知不覺就在心裏烙下印跡,若干年之後我到省城定居,每隔一段時間清理舊物,最捨不得丟棄的就是舊衣服。為此,妻子很是不解,她說:「你出去用餐和買煙酒時都不見你眨一下眼睛,為什麼獨獨不捨這些舊衣服。」她不知道的是,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穿過打了補丁的衣服。這些我捨不得扔掉的舊衣服既照見了我童年生活的貧窮,也藏着我尚未走出的某種心結。經歷過苦日子的母親更是什麼都捨不得扔,碎布片、舊衣衫、衣服上抽出來的鬆緊帶,甚至一個鞋盒子也變成了她住進城市高樓後的一個針線筐。
鄉村生活的豐富主要來自大自然的饋贈。春天來了,河兩岸的坡地上到處都是茅草,茅草尖端綠油油的嫩葉包裹着白白的茅芽,剝開放入口中,是軟綿綿的甜。地黃寬大的葉片鋪展在地面上,中間的莖稈托舉着一朵紫色的花,將紫色花筒抽出,對着花筒底部吮吸會有一股糖漿流出,整個春天都是甜滋滋的味道。果園裏是桃紅梨白,一樹樹的繁花,堤坡上榆樹枝頭掛滿了綠瑩瑩的榆錢,我們爬上樹蹲坐在樹杈上品嘗到了春天的另一種甘甜。過不多久,槐樹上就結滿了白裏透着青絲的槐花……我小的時候,豫北平原的鄉下最不缺的就是樹,在鄉村的溝坎裏、堤坡上、池塘邊,生長着許多會行走的樹,種子在風中落下,第二年春天,就長成了小樹,小樹在陽光雨露的滋養下慢慢長成了大樹。正是這些鄉下最為常見的樹,豐富了我童年貧乏生活中的味蕾體驗。
秋天的田野裏也藏着鄉間獨有的豐富,拖着長長絲秧的腰果兒,野枸杞枝頭閃爍的紅果兒,天地棵結滿了黑珍珠似的漿果兒,村落邊上的幾棵柿子樹上也掛滿了黃澄澄的誘惑……
也正是這鄉野裏自然的饋贈沖淡了早年貧乏生活的痛,我從家鄉逃離之後,腦海裏才會一次又一次閃現「柳絮飛白,蛙鳴繞溪」這樣的富有畫面感的詩意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