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廚房情書

  陳逸嫻

  是什麼時候愛上廚房的呢?我也有些記不清了。

  我的小廚房並不大,呈「L」字形,一端連接餐廳,一端連接西面的大玻璃窗。工作日的時候,早上很早起來,睡眼惺忪步履虛浮地踏入廚房,啪嗒一聲,燈光亮白似夢境,常幻覺自己踏進了一個透明的海上漂流瓶。瓶身雖小,裏面五臟俱全,有水有食物,以至於我一點都沒有漂泊的慌亂,反而慢慢地在瓶子充實的儲備裏,找到了讓自己落地的支撐點,我起灶蒸煮,霧氣翻騰之間,食物的香味一點一點,把我從雲遊的夢之玻璃瓶,引渡到白晝的安穩的岸上。

  而每一個晴明的下午,夕陽的餘暉輝煌燦爛,無聲地投射到廚房的案台上。於這片金光之中,於這片沉默之中,我再次驕傲地踏入廚房,此刻,它不再是初醒時刻的瓶身,而是衛冕的獎台。我披上圍裙的榮耀戰袍,一躍而上,任時光的暖意緩緩流動,如掌聲響起。

  小廚房的一角總是常年囤放着一些耐儲存的蔬菜。買一隻大南瓜放在牆角,看它穩坐如山,兀自美麗。炒菜的時候一次切上一角,予取予求;3人食的菜量很小,南瓜大到好似可以無限供應着我。還要買兩根圓圓胖胖的白蘿蔔,身體不要過長。蘿蔔頭頂一圈青綠色的根皮,顯得呆頭呆腦,尤其可愛。在廚房裏忙碌的時候,每每經過都會看上一眼,蘿蔔也總是無怨無尤自給自足地躺着。看久了,無端覺得白蘿蔔自帶一點佛性,彌勒佛的那種—心寬體胖宅心仁厚笑意盈盈。

  冬筍和春筍也是小廚房的常客。筍一定要新鮮帶土不剝殼的,層疊交錯的筍殼真的好似漢服的交領,左襟覆蓋右襟,深一層淺一層,頗為儒雅古意。而冬筍和春筍又各具特色。冬筍敦厚沉穩,被挖出之前,完全地隱匿在土壤之中,需要老到的眼力才能識別出冬筍的藏身之所。好似古時的隱士,歸藏於山野,遇上明主方可出山,如若終其一生未得賞識,也就老於山林寂寂而終。冬筍是儒,是隱,是餐桌上的君子。比之冬筍,春筍整個外形瘦長了好些,看着朝氣更盛,無愧於它的名字。春筍細嫩,更好剝殼,口感也更脆爽。春筍的尖端常常呈現一圈黑褐色,讓它青澀之餘多了一分倔強。春筍是削肩細腰愛耍性子的小女子,是一場春雨過後就要破土而出的跳脫孩童,都指向了「難養」的屬性。所以,春筍不能讓它長久地等待,要趁鮮炒製,否則就會出現空殼現象,所謂「衣帶漸寬人憔悴」是也。然而,春筍無心,它不難過。難過的是那個年節過後胖3斤的我,戚戚然坐在廚房裏,對着一根瘦筍徒增羨慕。

  在廚房裏,我最喜歡做的事還包括:把一把空心菜攔腰綁結的草繩解開來,看細長的菜葉閒散落在地板。淺淡的瓷磚冰涼,襯得葉片的綠意彷彿都更深了些。然後,用凡常的耐心掰揀,摘成一絲一絲,齊整地泡在洗菜籃中。密集的菜葉如同一大片洄游而過的綠色魚群,細碎又龐大。洗淨瀝乾,放入沸水中小燙撈起,潑油調味,口感滑溜溜脆生生,是壯士甘願赴死的悲壯之聲。

  同樣頗費耐心的還有蒜薹,因為我慣常的做法是手撕蒜薹。一把青綠的蒜薹焯水1分鐘後撈起過涼水,就可以上手把一根筷子粗細的蒜薹撕成4小根。這樣的事不能選在上午,一定要找個漫長的午後,拉把小凳子,坐下來,日久天長地撕蒜薹。看着小盤子中異軍突起不斷盤旋的瘦長的蒜薹絲,整個人整個魂也恍若被切割成一縷一縷,輕盈;不見的風吹拂而過,通透。

  這麼多年來,每天就這樣曠日持久地與各種菜蔬相處,由此生出許多對於食材對於生活的感動。其實,認真去看每一種食材,會發現米粒和菜葉本身,都很高貴。食材並無貴賤之分,在廚房之中,它們一律平等。清水裏洗淨鉛華,火焰中淬煉新生,舌尖上蓋棺定論,就是它們一生的使命所在。

  在投身廚房之前,我陰沉而寡淡。我先愛上了清晨的菜市,然後才愛上菜餚;費心費力打造了一個自己的廚房,由此開始信任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