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夏日看瓜

  王 俊

  我們眼巴巴的目光一遍遍投向瓜地時,藤蔓上即將成熟的西瓜散發出香甜的氣息。村裏的大人們慌了,開始着手搭瓜棚。

  我家的瓜地邊上野生一棵苦楝樹。父親將瓜棚搭在苦楝樹下。瓜棚兩頭微微翹起,儼然是誰家的一頂帽子落在地裏,忘記拿回家。棚頂是塑膠皮,稻草覆蓋其上。夏日午後,我坐在竹板床上翻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兩條腿像柳樹垂下的枝條,晃來晃去。濃烈的陽光穿過苦楝樹的枝葉,灑下無數閃爍不定的光點。稻草和西瓜散發的香氣混合一處。日頭愈是強烈,香氣愈發濃郁。樹枝上的蟬不知疲倦地叫着,生怕人們忽略了它們的存在。瓜地朝遠方延伸,稠密的綠色沉重地壓向地面,大大小小的瓜棚割據一方。在遙遠的天幕下,綿延的山脈被烈日照射得失去了生氣,沒有層次感。熱風吹來,空氣裏裹挾着一股焦灼的味道。雖然有時我會厭煩看瓜的無聊,但這個時候,我卻念着它的好。瓜棚雖簡陋,可稻草隔開外面的熱浪,裏面無比涼爽。讀着讀着,一陣倦意襲來,頭一歪,在蟬鳴聲中入睡。手裏的書掉在地上,幾隻螞蟻在書頁中玩起躲迷藏的遊戲。

  那時候,父親和村裏人喜歡種麒麟瓜。麒麟瓜圓融,不像馬蘭瓜那麼長,皮甚是薄。成熟之際,刀口對準西瓜虛晃一下。西瓜暗地裏打個寒顫,裂成幾瓣。我們給麒麟瓜取名為「地雷瓜」。午後的氣溫向着無限遞進的熱度升騰,一些麒麟瓜經不起毒辣的日頭烘烤,酷似抗戰片裏的地雷一樣,「嘭」的一聲爆炸,紅色的汁水四處飛濺。睡夢中的我,時常被這樣的動靜驚醒,誤以為賊鑽進瓜地,慌忙拿起木棍,循聲查看。

  暑氣漸漸消隱,太陽沉落。我倚在木樁上,努力伸長脖子,看着夜色一點一點地逼近,逐漸吞沒瓜地和瓜棚。地裏幹活的人和牛全回去了,田野陡然異常的岑靜。樹枝上的蟬似乎叫累了,發出稀疏的低語。晚風拂過瓜地,葉片與葉片之間的摩擦是琴弦上的顫音,一起一落。月亮升上來,如泡在水裏的鏡子,一漾一漾,給大地漾入模糊的神秘感。我的肚子餓得唱起空城計。我在等待美蓮的身影閃現。大我兩三歲的美蓮,是我兒時的夥伴。我最喜歡聞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恰似茉莉的味道。

  我和美蓮約好去德祥爺爺家的瓜地摘梨瓜吃。德祥爺爺種的梨瓜脆爽,嚼之,蜂蜜般的甘甜撐滿你的嘴巴,壓根不留想像的空間。

  他家的瓜地在河邊低窪之處,瓜棚搭在兩塊瓜地之間的田埂上。靠近瓜棚,我和美蓮放慢腳步,看到瓜棚裏的德祥爺爺好像睡着了,蒲扇搭在肚皮上,隨着呼吸的律動起伏不定。我們轉過身,意欲邁步去摘梨瓜,德祥爺爺手裏的手電筒倏然亮了。他坐起來,拍手大笑。原來,他早已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卻故意裝睡。德祥爺爺道:「你兩個是衝着梨瓜來的吧。」我們低頭不說話。德祥爺爺樂了,說道:「行了。你們挑大的摘,別踩壞我的瓜藤。」我和美蓮趕緊跳進瓜地,摘了幾個梨瓜,用衣襟擦了擦,就往嘴裏送去。梨瓜溢出的香氣是一顆碩大的水滴,緊緊包裹住我們。耳畔草叢喓喓,若水面上的一葉浮萍,瀰漫絲絲清涼。不遠處的小河汩汩而流,有如趕夜路人的腳步聲。

  月亮懸在高空,勞累一天的德祥爺爺睏得打起瞌睡。我們向他告別,踩着影子往回走。腳下的田埂被月色鍍上一層銀白色,螢火蟲跌落在草叢裏,眨巴眼睛。美蓮回家了,我沒有睡意,沿着自家的瓜地轉一圈。月光下的瓜地,藏起了心思,沉入夢鄉。遠與近,虛與實,蔓延出一種類似沉澱下去的感覺。想起我們小孩每每扒開西瓜的藤蔓,總是不由自主地擔心會不會遭遇蛇。瓜地裏的烏梢蛇,身形在藤蔓間忽閃一下,足以嚇得我們四散逃竄。兔子、刺蝟、野雞這樣的小動物光顧瓜地,看瓜人並不恐慌。讓人害怕的是兇猛的狗獾和穿山甲,牠們將地裏的西瓜糟蹋得不成樣子,一年籌謀的收成往往就讓牠們無端地毀了。人若是驅趕牠們,牠們毫無懼色,衝上來攻擊。

  回到瓜棚。父親躺在竹板床上,已然熟眠。我在父親的身邊躺下,內心湧出一種安寧和幸福。天上的月光靜靜地流瀉,地上的植物沉入暗影中,蟲鳴隱沒於某個神秘的一隅。萬物相生相依,與夜晚有着最溫柔的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