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漫話/溫柔的回望\江 恆
有些人,總喜歡在夢中尋找溫暖,就像英國暢銷書作家大衛·尼科爾斯筆下的男女主人公,經歷了無數喜怒哀樂,分分合合,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醞釀兩人之間的浪漫。可現實是,人生不會永遠這麼幻夢。
這部名為《一天》(One Day)的小說發表於二○○九年,講述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德克斯特是時髦的南方男孩,女主人公艾瑪則是工人階級的北方女孩,一九八八年七月十五日聖斯威辛節,兩人在愛丁堡大學畢業當晚相遇,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話,第二天早上便各奔東西,但他們接下來的人生卻相互交織。小說在情節設置上,沒有落入追求女權的少數族裔姑娘愛上傲慢白人小伙的俗套,而是兩人若即若離,經常陷入心靈交戰,在兜兜轉轉大半輩子後,才發現對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寫作手法上,書中每一章節都固定在七月十五日,他們每年都在這一天會面,用時間見證兩人的成長變化,包括決裂與和解,謊言與坦誠,甚至得知對方訂婚後道出「我心都碎了,我感覺又要再次失去你」。雙方關係總在變化,卻也永恆,直至艾瑪在這個最特別的日子意外去世。
今年二月,由這部小說改編的十四集同名電視劇在英國首播,獲得好評如潮,直接登上英國Netflix排行榜第一名,就連大明星卡戴珊也在社交平台上向她的三億多粉絲推薦了該劇,也連帶讓這本十五年前出版的小說重回暢銷書排行榜。用影評家的話說,這部劇就像一首春末夏初的詩歌,呈現出來的細膩讓觀眾覺得這兩人就在我們身邊,好像陪着他們跨越二十年史詩般的感情糾葛,讓人蕩氣回腸。如果拋開故事本身,會發現愛情可能從來不是作者的主題,生活才是,人生無常恰是每個人都需面對的課題,因為世事無常,所以人生才會有那麼多遺憾,那麼多不珍惜,那麼多幡然醒悟,而這正是劇集帶來的思考。
而尼科爾斯本人想要表達的是什麼呢?實際上,在他寫過的眾多暢銷書中,如《戀愛學分》和《我們》等小說,以及在參與製作的多部電影和電視節目裏,如二○一八年描寫英國貴族衰落和沉淪的熱播英劇《梅爾羅斯》,毫無疑問《一天》是迄今為止最受歡迎的作品,該書在英國已售出超過三百萬冊,在全球則大賣六百萬冊,且有多達四十種語言版本。現年五十七歲的尼科爾斯在談到創作初衷時指出,這部小說其實很大程度上是講述懷舊,包括他在寫這本書時,大約是小說結尾時德克斯特的年齡,四十歲出頭,這是出於對他自己二三十歲時的懷念,同時也懷念他寫這本書時的那個時代,甚至是對時光流逝和親朋離去的籠統追憶。
讓尼科爾斯驚喜的是,許多人讀懂了這部小說,也體會到了這份懷舊。用他本人的話說,他當初是為七八十年代長大的這一代人寫這本書,但當它出版時,竟被很多年輕人所喜歡,其中包括十幾歲的小讀者,他的女兒從學校回來告訴他,她的朋友們正在閱讀並愛上德克斯特和艾瑪。看來懷舊能夠引起共鳴,與年齡無關。事實上,改編的劇集和小說一樣,也處處溢流着懷舊風,當小紅莓、山羊皮等搖滾樂隊的經典旋律響起,觀眾彷彿穿越回上個世紀,讓許多人大呼過癮。有報刊的專欄形容,如同上世紀英國著名詩人菲利普·拉金在詩中所寫的那樣:除了日子,我們還能在哪裏生活?《一天》的真正含義,不就是關於日常生活的詩意和懷舊的力量嗎?
不過,尼科爾斯也承認講述懷舊多少有些冒險,因為很容易寫成傷感文學,就像懷舊小說的代表作《追憶似水年華》,儘管該書記載了那麼多童年往事的快樂,然而潛伏在敘述底層,永遠有着那拋擲不去的、失落的痛苦。如同一六八八年瑞士醫生約翰內斯·霍費爾首次創造「懷舊」(nostalgia)一詞,便源自希臘語nostos(返鄉)和algos(痛苦)的組合,他並將其定義為一種病態的思鄉症。到上世紀中期之前,懷舊都被視為負面詞彙,被希臘社會學家雅尼斯·加布里埃爾稱為「人類最新的鴉片」。對於許多人來說,懷舊是對逝去時間和美好過去的思念,是一種根本上的保守情緒,是那些不願意融入現代生活的人所持有的,好比鴕鳥將頭埋在沙子裏。
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懷舊的定義才變得更寬泛,不再是一個與思鄉等同的概念。如今,心理學家認為懷舊是一種幾乎普遍存在的、從根本上來說是積極的情緒,也是一種強大的心理資源,可以為人們帶來多種好處。英國學者艾格尼絲在《懷舊:危險情感的歷史》一書中寫道,懷舊產生於個人顯著、溫柔和渴望的記憶,有時能起到積極的治療作用,在懷舊反思的時刻,心靈是擁擠的,這種情感肯定了與朋友、愛人和家人的象徵性聯繫,他們會成為自己當下的一部分。
有趣的是,作家斯維特蘭娜·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一書中認為,懷舊是個人與自己想像的浪漫糾葛,是過去與現在、夢境與日常生活的雙重形象。是不是像極了德克斯特和艾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