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 鴻】蘇麻灣的記憶

  文 剛

  兩台挖掘機轟轟作響,一股柴油味夾雜着泥土腥,還伴有青草的氣息。我站在這片良田上方的水泥路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思緒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這裏叫蘇麻灣。一條小河呈月牙形從此間流過,半包圍着一片良田。這些良田上下錯落,被敦厚的田坎切分成十多塊,分給六七戶人家耕種着。田的上方是坡地,延伸到山頂。坡地也呈月牙形,從另一面半包圍着蘇麻灣的田。太陽升起,陽光斜斜地灑落在這片土地上;小河相伴,河風輕輕地吹拂着這片土地。聽母親講,土地責任制到戶時,我們家分到了這裏的三塊田,上中下各一塊,交錯相連。從此,春種秋收,一家人的肚子便有了着落。我的童年,也在這裏烙下了蘇麻灣的印記。

  在我的理解中,蘇麻灣應該是因為盛產蘇麻而得名的,但我至今都沒有認識蘇麻;印象最深的是一棵大榕樹,我們叫它黃葛樹。這棵碩大的樹長在我家最低的那塊田的對岸,粗大的樹根包裹着一個水碾洞。多年前這裏曾經是碾房,如今碾子洞的輪廓還在,水已不往碾洞裏流,都被別到河的主流裏了。洞外的樹根在河水上方懸空盤成一個半圓半方的造型,五六歲的我可以騎上去,想像自己縱馬馳騁;也可以盤腿而坐,如打坐參禪;還可以當作釣魚的地方,弄根柳條拴根線,線上纏個鈎,伸進水裏釣魚釣蝦釣螃蟹。

  童年的記憶裏,父母在田裏勞作半晌,我便在黃葛樹下玩耍半晌;父母勞作一天,我就在這兒玩上一天,不知疲倦。

  年紀大一些的時候,我也下田學幹活。初學插秧時,我就栽得像模像樣,一行行的,整整齊齊。母親誇我腳小,踩出的坑不大,不影響秧苗扎根,不像我爸,一腳下去一個大坑,秧苗站立不穩,也對不整齊。我很高興,於是插秧更加賣力。小學畢業時,我栽秧的速度已經超過母親。母親又誇我不怕累,不腰疼,不像她彎腰久了就會疼。

  蘇麻灣的田一年要種兩季,插秧之前要先收油菜籽。每年「五一」勞動節,剛好趕上打菜籽。在田裏平整出一方空處,鋪一張曬墊,或一張大油布,把晾曬乾的油菜連稈抱來,頭朝裏稈向外,擺得整齊密實,掄起連蓋拍打。只聽得淅瀝瀝嘩啦啦的聲音,密集而喜悅。起先我只能承擔抱菜籽稈的任務,後來升級為翻油菜稈,初中畢業時,我已進階為最高級別——掄連蓋。這活兒不輕鬆,有臂力才揚得起,配合腰力掄得圓,眼力好才拍得準。到18歲參加工作時,我已經是掄連蓋的好手,速度快,力量大,打得乾淨。酣暢淋漓打一輪下來,抹一把汗,一屁股坐田坎上,從桶裏舀一瓢棕紅色的老鷹茶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痛快。

  最近兩年,收油菜籽時,父親說:「別裝太滿了,扛着吃力。」其實,油菜籽還不算多,打穀子時,三塊田要裝二三十口袋,扛到水泥路上去,那才叫累。聽着挖掘機的轟鳴,母親說:「這些田,改造後太大塊,田坎又高,不好種囉!」我知道,母親很不捨。自從嫁到這裏,就一直和父親在這三塊田裏耕耘,人盡其力,田盡其產。我在田裏搓着泥巴長大,如今我的一雙兒女也漸漸長大,我常帶他們來這兒看菜花,打菜籽,插秧苗,收稻穀。我也留戀這三塊田原來的模樣。但我得寬慰母親:「媽,你和爸上了年紀,不能再勞累。我們也沒時間回來種,總不能荒着。這樣統一規劃,把土地用起來是對的。你看,村裏我們這輩的同齡人大多都在外面工作,以後村裏年輕人更少。農田改造,是好事。」母親點點頭:「好事,好事。田坎平成田,坡坡坎坎也挖成了田,小田變大田,種得更多,收得也更多。」

  我陪母親順着大田坎走到河邊,那棵黃葛樹依然枝繁葉茂,兒時騎馬打坐的那團老根更顯粗壯,上面布滿青苔,看來是很久沒有小孩子爬上去玩耍了。母親說:「你小時候喜歡在上面坐着,有一次你一頭栽進河泥裏,還記得不?」我當然記得,當時父親正在犁田,聽見水響,一個箭步跳到河裏將我提起,就着河水把我淘洗了幾下,脫下濕衣服,圍上一塊圍腰帕。我在田坎上坐了一下午,太陽暖烘烘的,直到太陽把我的衣褲曬乾。小河流向大河,大河流進大江,大江匯進大海,童年的蘇麻灣,永遠留在我記憶的底片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