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記憶,怎樣自傳──香港藝術節2024的《Jérôme Bel》與《庫維爾1975:青春浪潮》
本年度第五十二屆香港藝術節,引入多個別出心裁的舞蹈及劇場作品,包括法國當代編舞家Jérôme Bel 聯乘香港黃大徽、梅卓燕的《Jérôme Bel》、Robert Lepage × Ex Machina的《庫維爾1975:青春浪潮》(下稱《庫維爾》),還有Peter Brook ×北方布夫劇場的《暴風雨計劃》等。
Robert Lepage可說是當今國際劇場中,最擅長運用Art-Tech來自我回憶、自我省思的劇場導演。2019年來港演出的《887》,從加拿大(被)殖民史,探討父輩處身的加國文化氛圍,大規模動用模型、光影來打撈漫長時間軌跡中的碎片,獨有的家族記憶與國家歷史交疊,組構成半紀實半虛構的遙想世界。事隔五年,重臨香江的Robert Lepage,呈獻似是而非的半自傳「夫子自道」之作《庫維爾》。《庫維爾》着力於通過人偶、繁複舞台設計和科技化場景投影技術,重塑成長於上世紀70年代的年少日記。
《庫維爾》從苦悶的家庭生活,延伸到Lepage一輩的青葱歲月,少男少女經歷初戀、失戀、性別認同的糾結,與父母家族的種種愛恨恩怨。相較於格局較大的《887》,《庫維爾》的情節、氣氛更形深沉黑暗,通過儼如複式單位橫切面的舞台設計,呈現70年代典型魁北克郊區公寓格局,暴露出劇中人(人偶)的不同遭遇和視角。當中極其關鍵的自然是Art-Tech場景的極致,如角色游泳場面,投影技術先設置水藍色的泳池景,再加入木偶載浮載沉,舞台秒變水世界。後來的瀑布嬉戲也是剎那天地,直如TeamLab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偶戲方面,《庫維爾》固然挪用日本淨琉璃偶戲的技巧,黑衣操偶師直接於舞台上操縱人偶;部分操作為了遷就人偶,操偶師在台上的滑動,甚至大有日本傳統文樂偶劇藝術「車人形」的興味。
至於法國當代編舞家Jérôme Bel的「自傳體舞蹈劇場」就更有趣了。《Jérôme Bel》發端自Jérôme Bel回顧前半生舞蹈創作歷程。年少叛逆再到從先鋒批評理論得到啟發,使得Jérôme Bel的舞蹈創作路線與「Jérôme Bel(這陣子)在念什麼書」密切相關,包括Roland Barthes、Jacques Rancière、Guy Debord、Claude Lévi-Strauss理論等等。這些批評理論分別來自符號學、哲學、媒體學和人類學等專業,使得Jérôme Bel的舞蹈創作十分跳躍、跨界、天馬行空,又極具批判力。
《Jérôme Bel》與導演及翻譯鄭得恩、香港舞蹈家黃大徽、梅卓燕合作。舞台上先由黃大徽講課般介紹Jérôme Bel其人其事,說到有關場面便播放該舞作的錄像,如受Guy Debord的「景觀社會」理論影響,Jérôme Bel便隨機在市面上找來大量二手Tee,然後逐一在舞台上展示,部分口號式印字更牽引出相應動作或吶喊,場面滑稽又貼地。Jérôme Bel的作品往往不是講故事,而是提出各種觀照社會和文化的角度和視點。其作品的評價自然相當兩極,噪動一時。
黃大徽的部分夾敘夾議,以Lecture Performance形式開展出Jérôme Bel自我整理的「Jérôme Bel舞蹈發跡史」,滲雜其家庭背景及三十年間的心路歷程,以至外在社會的變遷。切身地讓觀眾體會何謂Jérôme Bel式「反舞蹈」、「反表演」,進一步令當代藝術腦洞大開。其「反舞蹈」創作無懼挑戰傳統表演理念,關心個體「人」置身體制中的掙扎與哀愁,如讓法國傳統皇家舞團的群舞女舞者,走出舒適圈獨舞,拷問制度對人性的壓抑。《Jérôme Bel》壓軸由梅卓燕,以充滿力量的勞動者動態,演出現代舞創始人Isadora Duncan(1877-1927)講述煤礦工人受壓迫的選段。舞台上再展示講解該動作細節的錄像。霎時間Jérôme Bel的「自傳體書寫」,與上世紀舞蹈魂隔世相惜,遙相呼應。
十九世紀的Isadora Duncan既是現代舞的創始人,也是世上第一位披頭赤腳在舞台上表演的藝術家。她年少時受不了死板嚴格的古典舞蹈程式化教學而拒絕學習,後來全憑自學文學、繪畫、詩歌、音樂、雕塑、建築,汲取藝術養分,追求舞蹈的創造性和自然的節奏、動作,並以本能舞蹈節奏詮釋世界。Jérôme Bel師法Isadora Duncan,靈犀暗通地長出「反舞蹈」、「反表演」的創作翅膀,彷彿是Isadora Duncan的百年鏡像。
由此可見,《庫維爾》和《Jérôme Bel》同屬「自傳體」的藝術論述,他們談的是自我,卻不局限於自我。Lepage與Jérôme Bel分別以表演藝術書寫「(如何)記得來時路」,成長與創作盤根錯節。積累的是藝術,也是智慧。 文:梁偉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