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遇見四門塔
鍾 倩
這是一趟難忘的文物之旅,這是一場生命的隔空對話,這是一次精神的審美重構。
我生在濟南,長在泉邊,在家屬大院裏度過最好的時光。我曾說過,要讓家鄉濟南在我的筆下生動一次,於是便有了人生的第二本書——《泉畔的眺望》。新書座談會上,我說道:「脈脈泉水情,點滴不敢忘。我受過的最好的教育就來自那些泉水,來自護城河和老街巷。」是的,我對這座城市和這裏的父老鄉親感情篤深,從筆端流淌出的愛不及血液裏湧動着的千分之一。
4年後,庚子年春,我再次與這座城市會晤——以文物的名義,講述濟南故事。對我來說,四門塔是既熟悉,又陌生。它是中國現存唯一的隋代石塔、中國現存最早的全石結構佛教塔、中國保存最完整的單層方形亭閣式石塔。當年,父親在南山打工,我經常去那裏玩,因而對南山的風物產生了深厚的感情。青山、綠水、古塔、蒼柏、竹林、山泉、清風、煙嵐,在大山裏待久了,愈發覺得大自然的美是那麼令人嚮往,愈發對生活多了些眷戀,多了些感恩。說它是陌生的,是因為當我真正走進它的內部細節和精神肌理時,才發現它遠比我們想像的要深邃和寬廣。我們對它實在了解得太少,也做得太少。
我不由得想起唐代詩人李商隱的詩句:「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窗外,星沉於河底;千米之外,寺寂如水。一個人的孤獨凝視,亦是與整個宇宙的地老天荒。然而,歲月流轉,四季更替,古物也會地老天荒,也會與大地一起白了頭。這正是精神的生生不息, 正是文化的「美美與共」。翻閱《水經注》《濟南府志》《濟南金石志》《齊乘》《歷城縣志》《泰山志》等古籍史書,關於四門塔的歷史資料實在太少,很多版本不盡相同,只言片語難以窮究,這反而激發了我考證和發掘的興趣。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孩童,一次又一次開啟尋「寶」之旅,樂此不疲。
那段時間,我拋開所有生活瑣事,全身心沉浸在四門塔的瑰麗世界中,尋找、探索、凝視,從與朗公和尚做朋友開始,我鎖定了他的「朋友圈」,追尋他和他的小夥伴的奮鬥足跡;我像個膽大心細的「闖入者」,聆聽四門塔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故事。林林總總的古物本身就會張口說話,龍虎塔、小龍虎塔、千佛崖摩崖造像、墓塔林、唐代台基,它們不疾不徐地說。我呢?時而聽得入了神,好多天繞不出來,時而又走了神,跑去欣賞別的古物,抑或是廢寢忘食埋首於書海中,如《中國佛塔史》《圖說中國佛教建築》《濟南神通寺》《四門塔阿閦佛與山東佛像藝術研究》《山東佛教史跡—神通寺、龍虎塔與小龍虎塔》等等。
總之,這個過程令人着迷,使我品出了種種大美——值得為之歌頌、值得大寫特寫的生命之美,那種美自帶光芒,那種美讓所有形容詞失去顏色,讓我看到了自身的局限和渺小。而與四門塔情感牽繫的那些人——著名建築學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山東大學美術考古專業劉鳳君教授,考古學家鄭岩與劉善沂等,他們都讓我由衷地敬佩。
就在我給出版社交付書稿的第二天,收到山東大學教授劉鳳君寄來的的《劉鳳君與美術考古和甲刻文》。打開這本厚重的大書,內頁上的推薦語闖入我的眼簾:「劉鳳君『在他自己眼中,美術考古、佛頭回歸、骨刻文這3件大事,其實是一條軌跡,一顆包裹着自信、真誠與倔強之下的,把學問做好、把事情幹成的心。』(見2017年夏季號《山東北大人》封面編者語)」我驚嘆於他的學術造詣和書法風骨,我感動於他骨子裏的家國情懷。是啊,沒有一顆倔強而虔敬的心,是不會鑽研學問四十載的,也不會歷盡艱難堅持促成阿閦佛被盜佛頭「回家」這一事件的。
一個人與一尊佛像、一座城市的情感交集,最終會載入歷史,走向未來。遇見四門塔,遇見生命的高貴,遇見芸芸眾生,這是我們共同的修行功課。
文學家木心說過:「至於我自己,我仍然遵循福樓拜的忠告:呈現藝術,退隱藝術家。」呈現與退隱,是藝術家的必修課,通過作品把自己隱身,將個人經歷轉化為藝術經驗,且在超越現實中得以升華。同樣的,古塔也是匠人們的作品或禪語,也有他們的呈現與退隱。穿越歷史的時空,我們仰望四門塔,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或許才是靈魂洞開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