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零工市場的女人

  鍾 倩

  第一次見到她,我有些驚訝。大紅色棉服,黑色直筒褲,短靴子,捂巴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笨拙的眼睛。進門後就彎腰脫鞋,換上自己帶的拖鞋,原地支吾了幾句,問道:「今天幹點什麼?」她來回搓手,那雙遞過來的雙手叫我愣住了,通紅,結實,指節粗大得嚇人,手面上的紋理如銼刀雕鑿,怎麼端詳也不像是女人的手,布滿了風霜,長滿了故事。

  因家政公司人手緊缺,招不上人來,她是這個月來打替補的。撥弄手機簽到,她試了幾次不成功,額頭直冒汗,我主動接過來教她操作;我們兩隻手碰到一起,如觸電一般,我驀地縮了回去,又硬又糙,像塊反應失靈的石頭,不禁心頭一酸。

  她第二次再來,是一個午後。那天南風勁吹,氣溫升到22℃。她進門時一隻手托着頭盔,滿臉漲得通紅,脫下外套露出半舊的紅黑格絨衣,直喊太熱了。幹了一會活,她才緩緩道出實情:「收款碼不會用,跑到森林公園找閨女教教我,她帶着外甥玩兒,這一耽擱就晚點了。」我告訴她,下次沉住氣,來晚了沒關係,她點點頭,臉上掛滿歉意。

  她年過五旬,黑髮茂密,梳一個把子,名字裏有一個「煥」字,像農村老家大姨或嬸子的名字。煥的老家在貴州山區,30多年前嫁到德州,靠種地為生。幾年前,閨女出嫁了,在濟南貸款買房扎下了根,兒子要高考,他們把地租了出去,來到省城近郊租房子打零工。

  凌晨4點,天還黑着,她起來下鍋麵條,吃完飯,老公騎車帶着她直奔高架橋下的零工市場。出工,收工,他們忘掉了四季,忘掉了時間,把日子填滿了汗水和風雪,回去湊合吃口飯,躺下倒頭就睡。

  煥操着一口老家方言,我有些聽不懂,只能領會大致意思。家裏兄妹5個,煥排行老三,當年姐姐先嫁到了山東,她後跟來投奔。說起姐姐,她紅了眼圈。「生完孩子坐月子,還沒滿月,她就急着下地幹活,稻田裏的水渣着了,落下一身風濕病。」她說道。「哪裏有那麼多錢治病啊,治不好自己就不治了。家裏人下地幹活時,她喝了農藥,被發現及時救了下來。沒過多久,又喝了農藥……」她嘆口氣說道︰「好像說的不是姐姐的不幸,而是自己的經歷。」

  每個人生來都是命運慢跑團的終身會員,怎麼活也逃不掉它的一路追繳,翻着花樣叫你願賭服輸,時而潰不成軍,時而逆風飛翔,時而自我較量,更多時候是咬牙堅持——在看不到希望的暗夜裏,孑孓獨行,向光靠近。實際上,最後自己活成了一束光。

  煥幹活的時候,光就長在她的心裏。零工市場是個小江湖,腦袋靈光的油滑人當起二道販子,憑嘴皮子吃飯,老實人不會花言巧語,汗珠子砸腳面賺的是血汗錢。煥和老公屬於後者。

  打零工比想像的要複雜,碰到不守信的人,連工錢也要不來。「農村人有的是力氣,俺兒上大學花錢多,就得幹。」她自言自語道。時間久了,他們有了自己固定的小圈子,有活吆喝一聲,大家一起幹,老主僱也知根知底,心裏踏實。

  有段時間,他們承包了一個建築工地,早上起來去打掃衞生,幹完了再去做其他保潔的工作,一天能打好幾份工,收入也多一些。前些日子,兒子做近視眼手術,一下花去2萬多,她眼神幽幽的。

  上個周末,煥回老家去蒜地裏拔野麥子,老公讓她僱人,她不肯,咬着牙從早幹到黑,腰疼的毛病又犯了。到了星期一,又回來繼續找活幹活。隔三差五回趟老家,照顧下地,趕個大集,買點生活用品帶回來,她身上的鄉下氣揮之不去,幹起活來與種莊稼一樣賣力。手上的活兒就是長出來的花,一季一季的綻放,又一年一年的凋零,她的那雙手被時間編撰成了一本詩集,或曰人生。

  家政公司給的工資太少,煥還要回到零工市場,回到熟悉而陌生的軌道上。她說,自己不會主動給老闆打電話,安排多少就幹多少。她早已隨遇而安,看透人生本質,適應了命運慢跑團裏的節奏,適應了無常人生的規律,適應了自己的命運——我頓悟,經過生活的痛徹心扉的洗禮,自己重新生下自己,這才是命運的劇本。煥,浴火重生,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