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懷念父親

  鍾 倩

  我至今記得那天下午5點多鐘,父親離開時的場景,就像電影裏的慢鏡頭。如果說生與死之間有扇大門,那扇大門的開合,一定是在天黑的時候。傍晚時分,下班高峰,路上堵成一鍋粥,呼嘯而馳的救護車拉走了我的父親,也把我的一部分帶走了。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我再看他一眼,再看他一次,他就像熟睡的嬰孩,那麼的安詳。那一刻,似乎整個世界都停止了轉動,我的呼吸也變得急促。

  第一次走進殯儀館的大門,趕上疫情隔離,留給我們瞻仰的時間並不多,匆匆一瞥,就再也不見,愈是這樣愈是心頭錐痛。母親在大廳外面等候取骨灰,轉眼功夫,天色大變,烏雲壓頂,天空像是水桶倒立一樣,大雨嘩嘩,撐傘也無濟於事,前去的朋友都被淋濕了。回到家裏,卻雨過天晴,母親含着淚說︰「這是感動了老天啊。」

  除非自己親歷,很難體會到失去至親的刻骨痛楚。時間到了2015年的春天,那天早上父親從廠裏下了夜班,照例去醫院裏陪床,還給爺爺帶了午飯,保溫桶裏裝着母親包的小餛飩。午後2點多,父親拖拉着左腿進了門。他臉色蠟黃,眼睛凹陷,說道︰「你爺爺去世了,中午頭裏沒搶救過來。」說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臂抱頭,身體伏動。出殯那天,氣溫飆升,大風呼嘯,噹噹作響,彷彿要把天和地倒置過來。姑父說了一句︰「今天清明節,咱爸的忌日好記。」

  爺爺走的那年夏天,有一天父親突然失蹤了,我和母親發瘋般地找他。原來,他騎自行車跑到爺爺的墓地,從城西到城東,20多公里的路程,我不知道他是怎麼騎回來的。他的胳膊曬得黝黑,爆了一層皮,疼得不敢沾水。「走得急,沒帶酒,也沒請火紙,我給他磕了3個頭。」他洗了把臉,去廚房盛飯,我瞥見他紅了眼圈。如今,父親和爺爺在天國裏相見,他們又能喝酒敘舊了,一個勸另一個少喝點,一個說另一個倔脾氣,隔着時間的沉默,他們爺倆誰也不服誰,就這樣讓人笑出眼淚。

  從拒絕接受、自我封閉到恢復平靜,再到了悟人生,父親的死對我的最大影響就是看清生命的本質。死,是艱澀的字眼,也是我們修行的功課,每天都是練習死亡。父親走的時候,沒有留下一句話,我後來才想通,他牽掛着我。因為太多牽掛,所以說不出來。他離開後,說過的話都醒了過來,令我回味不盡。殊不知,我們總是在失去後才懂得,失去本身也是生命的常態:人生的上半場用來索取或佔有,下半場用來失去或撒手。我總是一步三回頭,與他在某個瞬間遙望和對視,兩顆靈魂彼此相映。

  人至中年,拋開繁華與功利,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極力迴避着「死」這件事。當一個人重病臥床,逐漸喪失大小便的自主能力,其實就是在向着死亡快速邁進。那些繁瑣而枯燥的照料,沒完沒了的屎尿,不時爆發的爭吵,最終都鍛造成為了一門人人必修的功課:陪伴。有人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那不過是一種美化,我卻認為,陪伴是最痛苦的煎熬,考驗人性的最後耐心。父親一點一點地離去,母親也在慢慢透支身體,我安靜地目送着他們,或許這就是人生的本質。

  想父親的時候,就給他寫封信,寫在紙上,也寫進歲月深處。時間久了,我頓悟道:哭泣不是我的作風,認輸也不是。我的作風是死磕到底,爭論到底,渾然不覺中活成了父親的模樣。要怎麼活着,就怎麼寫作,把寫作這件事進行到底,把活着這件事進行到底,我有了更大的底氣。

  父親的死,伴隨時間流逝,慢慢地沉澱為我生命裏的鹽,讓靈魂不斷壯大。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新書即將出版。每本書也是通往死亡的船隻,載着眾生的悲歡,抵達縹緲的遠方。

  庚子年冬,冬月初四,我們去山上安置父親。風快如刀,打在臉上生疼,我心裏的淚痕怎麼也撫不平。為了這次安置,我們準備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母親帶去祭品,除了點心、白酒等,還有他愛吃的香蕉。墓前的兩棵樹,晃着身子,迎風低泣,我能夠感受到它們渾身顫慄。

  回來後好多天,我都緩不過勁兒來,母親以為我凍着了,天天煮薑湯麵條。她並不知道,精神缺了一角,比肉體還難療癒。只有時間這味藥,才能療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