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春日雪花

  王 俊

  不知不覺間,春天的跡象在屋後的樹林,愈來愈明朗。每次晤面,林中的草木不斷地更換形象。俗話有言:「草木管時令,鳥鳴報農時。」時令到了,草木都急於表達自己。山上的桃花、清風藤和杜鵑,按捺不住春心,次第綻放。

  一天早上,我們徒步去樹林。慢慢走着,似乎到了陶淵明筆下的理想之所。春色一層一層地遞進,深的、淺的,相宜。或許是山上的鳥雀與我們熟悉了,牠們一點都不怕生,就在我們身旁的松樹枝頭上,鳴囀春天的腔調。一年中最好的時光流淌着,莫名的喜悅把我們的內心塞得滿滿。

  松樹底下,一叢杜鵑連着另一叢杜鵑,彷彿是躍動的火焰。拐過一片樹木,驀然,一蓬蓬潔白的花和我們撞了個滿懷。花朵開得那麼繁密,手似乎都插不進去,壓根看不見葉子的面目。濃郁而悠長的香氣陣陣襲來,蓋住了其它草木的氣息。

  陽光穿過樹梢,花瓣閃爍出玉一般的光暈。我們看着看着,就聽見一串串輕盈的音符從枝頭飄灑,猶如枝枝蔓蔓的雪花撲簌簌地落下,驚喜了看花的心。不遠處,杜鵑開得酣暢,映襯得這寂寂的白更加清揚。一紅一白,相看不厭。一個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嬌羞得紅了臉;一個是倚門等候良人歸來的少婦,悵然若失,愁白了頭。與花相遇,是緣分。我知道那花被稱作春日雪花。花沒開的時候,厚重的葉子層疊翠綠,欣然有生意。夏天上山放牛,口乾舌燥,我們採摘綠葉,含在嘴裏咀嚼。那葉有一種樹木的青味。

  春日雪花,很容易讓我浮想聯翩。在某個春風沉醉的日子,我們的先人經過林子,看見那花勝過冬日的雪,沉沉地壓着枝頭。他久久地凝視,驚異於花的絕美姿態。自然而然,「春日雪花」4個字脫口而出。後來,人們在花香中穿行,喊着花的名字,窺探到花的身世和來歷。春日雪花又喚作鄭花。群芳之中,論名字,我委實想不出有什麼植物比叫鄭花更俗氣。鄭花,多麼像村裏女孩的名字,到底是平庸了,難登大雅之堂。李漁是俗世妙人,在《閒情偶寄》中云:「千千萬蕊,盡放一時,殊盛世也。」他寫花事,也是寫情事。李漁又曰:「予有四命,各司一時。」其實,看花就是看自己。眼裏看到的花是什麼樣,心裏頭裝的便是什麼樣的氣象。顯然,李漁將百花分為三六九等,自然會瞧不上「流俗」的鄭花。儘管江南的春天,滿山開遍鄭花,可在《閒情偶寄》中,李漁隻字不提。

  不僅李漁不待見此花,千百年以來的文人騷客也鮮少以它言志或是遣興。我翻閱了大量的詩詞,僅從我的鄉賢黃庭堅的文字裏覓到春日雪花的芳蹤。黃庭堅在《戲詠高節亭邊山礬花二首》指出,「江南野中,有一種白花,木高數尺,春開極香,野人號為鄭花。王荊公嘗欲求此花栽,欲作詩而陋其名,予請名曰山礬。野人採鄭花葉以染黃,不借礬而成色,故名山礬。」敢情黃庭堅嫌惡鄭花之名,有意幫其正名。礬,可供染料用。黃庭堅道出山礬的功用。原來,舊時的人們以山礬給織物染色。人們親近草木,與植物為鄰,從大自然裏擷取天然染料去裝扮生活。古籍《唐六典》記載:「凡染大抵以草木而成,有以花葉,有以莖實,有以根皮,出有方土,採以時明。」可見,植物全身是寶。葉、梗、花、果、根,俱是舊時染色的材料。春天裏,少女採得山礬,臨水簪花。花的香氣,到處瀰漫。山礬浸在木盆裏,汁液暈開自然的心情。少女伸出柔美而纖細的十指,靜靜地把春天的氣息一點一點染進織物。歲月有序,從此清寧的時光裏多了幾分溫暖和幸福。

  一株山礬,隱於山野。它知道,應着花期開落,是身為植物的本分。在漫長的時光裏,山礬都是孤獨地等候花開。它默默地傾聽野草蟲豸的呢喃,在寂靜的時光裏呼吸。山礬從不和百花爭艷——上天自有它的美意,無盡的芬芳都是在路上。

  憑藉黃庭堅的一己之力,山礬的江湖地位扶搖直上,躋身《花鏡》:二十四番花信,大寒,一候瑞香,二候蘭花,三候山礬。

  山礬和所有的植物一樣,依然保持着守時的慣性。我們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