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如何走向世界\谷中風

  上圖:《中文打字機:一個世紀的漢字突圍史》([美]墨磊寧著,張朋亮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下圖:明快打字機的鍵盤。
  上圖:《中文打字機:一個世紀的漢字突圍史》([美]墨磊寧著,張朋亮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下圖:明快打字機的鍵盤。

  ──《中文打字機:一個世紀的漢字突圍史》評介

  龍年春節期間,「龍」的翻譯引起廣泛關注。2024央視春晚吉祥物「龍辰辰」的官宣英文名是「Loong Chenchen」;CGTN在報道「新春龍舞挑戰賽」活動時,把「龍年」譯為「Loong Year」。loong還是dragon?折射出中文如何走向世界的思考。對此感興趣的讀者,不妨讀一讀《中文打字機:一個世紀的漢字突圍史》([美]墨磊寧著,張朋亮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這本書從資訊技術的維度研究了古老的漢字在現代世界的跋涉與命運。

  從北京奧運會入場式說起

  《中文打字機》是一本嚴肅的史學或漢學著作,曾於2018年獲費正清獎,本書徵引資料極為浩繁,寫得卻十分切近當下。作者選擇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各國代表團的入場順序作為開篇,逐步引出論題並深化分析。

  北京奧運會是史上第一次不按照任何字母順序組織各國及地區的代表團入場的奧運會。根據奧運會的規則,主辦國有權按照主辦國語言的字母順序組織開幕式的入場式,1988年的漢城奧運會首次採用非西方的字母順序,以韓語字母為序;二十年後的北京奧運會則讓西方解說員們徹底亂了陣腳,因為中文沒有字母,各國代表團以國及地區名的漢字筆畫確定入場順序。用書中的話來說,「中國選擇用自己的『道』來實現希臘的『邏各斯』。」「100多年來,世人眼中的國際奧委會規則只是看起來廣博而包容文化差異,或者說是普適的。而到了2008年,國際奧委會規則的偽普適性終於暴露出來。」中國被規則「允許」按照中文字母順序安排入場式,問題是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中文字母」這個東西。

  書中指出,中文書寫與國際奧委會規則之間的矛盾並非孤立事件,「不論是莫爾斯電碼、盲文、速記法、打字術、萊諾整行鑄排(Linotype)、蒙納單字鑄排(Monotype)、穿孔卡片存儲、文本編碼、點陣式印刷、文字處理、美國資訊交換標準代碼(ASCLL)、個人電腦處理、光學字元識別、數字排版,還是過去兩個世紀以來出現的其他各種資訊處理技術,這些系統最初都是基於拉丁字母開發的,爾後逐步『拓展』至非拉丁字母乃至非字母文字的中文。」當這些資訊技術在世界範圍內廣泛傳播,往往自帶「普適性」光環,卻把使用人口眾多的中文排除在外。作者認為,不能簡單地對這一現象冠以「語言帝國主義」,因為這種對立反映的不僅是東方與西方抑或歐洲與亞洲的問題,而是文字類型的差異,只要一種文字的書寫系統的字素是無意義的語言成分即「虛義」(cenemic),上述「普適性」就能成立,如果相反,一種文字如中文屬於「實義」(pleremic),「普適性」就崩潰了。

  從19世紀初開始,中文便被捲入了全新的全球資訊秩序之中,卻因為是非字母文字而顯得格格不入。1913年的《中國留美學生日報》上就有文章指出,「打字機乃適乎英文之發明」。在近代中國的激烈變革中,陳獨秀、錢玄同等人提出過改革甚至廢除漢字的主張,但直到今天,漢字依然存在且構成了中文資訊技術世界的語言基底,漢字在電子媒介廣泛存在且增長驚人,外國人將漢語作為第二外語學習的興趣不斷上升,「中文前所未有的成為一門世界文字」。這是如何做到的?本書引導我們把目光投向現代中文資訊架構的建設者和使用者,他們是一群默默無聞的人,卻為漢字的檢索、分類、編碼等作出了不懈探索,最終創立了中文電碼、中文打字機、中文盲文、中文速記法、中文資訊處理技術、中文光學字元識別技術、中文電腦、中文點陣式印刷技術等,為中文走向世界奠定了最基礎的條件。

  中文打字機的探索者

  如果用西文打字機的原理來想像中文打字機,後者很有可能被看作一個笑話,而這其實是作為單切換鍵盤打字機代表的雷明頓打字機征服世界的結果。當這種獨特的打字機成為世界上各種書寫系統的衡量尺規,在一元化的「雷明頓」世界裏,中文打字機只能被看作一個有上千個按鍵的荒謬怪獸。

  書中指出,打字技術的全球化與技術語言一元化的崛起一道深刻影響了對文字、技術和現代性的文化想像。於是,世界上所有的語言被排列成一個複雜的「光譜」,一端是被認為理所當然的英文,在它附近的則是只需要改換英文打字機的鍵盤和鍵面的語言,比如,法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的字母表與英文字母表高度重合,頂多只需按照各自語言的字母頻率將鍵盤上的字母布局略加調整,俄文的調整要求稍微複雜一些,需要把鍵盤改造成包含33個字母的西里爾字母鍵盤。希伯來文、阿拉伯文則因為改造難度更大而處於光譜的另一端,從右向左的書寫方向,也令工程師們感到棘手。不過,到20世紀中葉,這些問題都得到了解決,單切換鍵盤打字機的全球化深刻影響了那些被它吸納進其不斷擴大的家族的書寫系統,有一種世界文字卻沒有被征服,這就是漢字。於是,漢字遭到了「一場冷酷無情的、全方位的圍剿──一種從技術語言層面排斥中文的行為。從這時起,需要為中文打字技術之『不可能性』負全責的是漢字,而不再是單鍵盤打字機本身的任何局限。」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製造一台中文打字機的意義已經不僅僅在於使中國人的辦公習慣跟上時代,更重要的是,面對各方對中文的「審判」,這樣一台機器能夠成為中文符合現代性的有力證明。書中介紹了這條路上的多位探索者,其中包括1841年出生在紐約的傳教士謝衛樓,以及庚款留學生周厚坤。前者旨在發明一種文書機器,使他在寫中文時不必依賴中國助手,後者則是為了祖國和母語的現代化。他們研發打字機的基本原理都是統計出漢字常用字作為打字機的字彙範圍。1914年5月,周厚坤完成了第一台原型機。與此同時,在紐約大學留學的福州人祁暄引入拼字法發明了另一種中文打字機,即在常用漢字外再納入一套漢字部件鉛字,供打字員組裝拼寫出一些不常用的漢字。這兩種路徑各有利弊。遵循常用字的思路必須找到「基礎語彙」,而其標準難有共識;拼字法倒是可以平息這方面的爭論,卻要以「部首」破壞漢字筆畫和書寫字美,而批評者認為,「殊不知同一部首也,於各字體中,不特大小異,形狀異,並地位亦異。」到了1919年,商務印書館的舒震東在周厚坤技術路線的基礎上獲得了第一份中文打字機專利,他的打字機最快速度可達每小時2000多字,且可以搭配複寫紙使用,一次打出多份檔。

  漢字突圍的百年歷程

  如果說從周厚坤到舒震東,打字機證明了中文與現代性的相容性,林語堂則為中文在現代世界站穩根基作出了更重要的貢獻。20世紀40年代,他發明了第一台具備打字機要素──鍵盤的打字機,這台被命名為「明快」的打字機不同於周厚坤、舒震東、祁暄等人的方法,通過將漢字打字過程轉化為搜索過程,從根本上改變了機械書寫的運作方式。「在歷史上首次將『搜索』與『書寫』結合起來,預告了如今中文裏被稱為『輸入』的人機交互模式」,而這奠定了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資訊技術市場和活躍的社交環境的基礎。

  藝術家徐冰在本書序中說,世界上主要語言發言都是黏着語或屈折語,說話是一串一串的,詞性由音的變化來規定。唯有漢語(也包括中國個別少數民族的語言)是孤立語,單音節發言,這讓中文成為一個音對位一個字元的體系。漢字是象形文字,而世界上許多原始文字的雛形都是象形的,但由於發音的變化,只能發展成拼音文字的形式。漢字保持了「方塊」外貌,與其他所有文字區別了開來。這也是漢字無法融入以「雷明頓」為代表的全球打字系統的根本原因所在。經過一百多年的探索,今天的我們已經對中文打字習以為常。本書再一次提醒我們,中文的現代性面臨着兩難抉擇:是模仿字母世界形成的技術語言現代性,還是走一條自力更生的技術語言發展道路?

  其實,需要抉擇的又何止漢字或技術。漢字的突圍歷程不正是中國式現代化波瀾壯闊發展史的生動側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