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談笑風生,辭鋒敏銳——評黃維樑的《當代文學自由談》


  《當代文學自由談》

  作者:黃維樑

  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

  黃維樑教授的新書《當代文學自由談》,其〈自序〉以「懷着憂患意識,呼喚文化自信」為題,開宗明義揭示本書撰作的旨趣,也就是當代文學所面對的挑戰,以及七十多年所積累的問題,林林總總,地老天荒,當然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黃維樑長時期致力於開拓現當代的文學事業,閱歷廣泛,交遊廣闊,在兩岸四地從事教研工作,著述繁多,甚至更成了現當代文學的大師級人物。本書討論不同的文學課題,談笑風生,辭鋒敏銳,暢所欲言,剖析當前所見的文壇現象,描寫生動,風趣多姿。

  本書分為「憂患意識」、「文化自信」、「中華當代文學自由談」三輯。首輯中作者論述錢鍾書、夏志清、余光中的憂患意識,並討論當前的文化路向,這些都是老生常談的課題。此外,黃維樑論「過度西化」,指出中華的「後學」只取西經:有理無理,西經是尚;西經難唸,仍愛西經。取經者對西經在半懂不懂之間,所寫的東西則以「艱深文飾淺陋」,這確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在〈中國逆差、歐美順差的「文化貿易」〉一文中,黃維樑指出中華學者批量輸入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等西方文論;而錢鍾書《管錐編》的英文節譯本(名為Limited Views)卻只有limited viewers。英譯本只印了1,500冊,只是《詩學》和艾略特文集印刷量的一個零頭。現當代中國的文學理論對西方幾乎全無影響,中西之間的「文化貿易」完全不成比例。黃維樑建議「高妙推銷,消弭文化貿易赤字」。本書提出的這些問題,確實值得我們深思,可能也真的是當前的憂患所在,比他對錢、夏、余諸位先生的討論要深刻多了。

  第二輯「文化自信」六篇,作者肯定《文心雕龍》的龍頭地位:「它體大慮周,理論高明而中庸,具有貫通中外的普遍性,涵蓋古今的恒久性;1,500年前劉勰雕出來的這條龍,到今天仍然精美耐看,靈動多姿。」黃維樑運用六觀法評論白先勇的小說<骨灰>,包括位體、事義、置辭、宮商、奇正、通變等,古為今用,作出分析示範,富有指導意義。《文心雕龍》的影響大抵只限於中國,仍是難以向西方輸出的文藝理論。〈在後現代用古典理論看新詩〉一文指出現代詩的通病:顛覆傳統、難懂、怪誕。此文是用心良苦之作。這一輯中有文章,不客氣地批評瑞典學院的馬悅然,認為他未能「膺此華文作家諾獎評選的重任」。黃維樑籲請中華作家不要盲目崇奉這個西方的諾貝爾文學獎,應該對中華文學的成就有自信。

  第三輯「中華當代文學自由談」包括十三篇作品,主要討論劉以鬯、西西、張曉風、陳之藩、金耀基、黃國彬等不同的作家。作者認為劉以鬯「年輕時懷有文學理想的這個『爬格子動物』,向自己『問責』,決心要撥出時間為娛樂自己而創作;《酒徒》是其宏願的一個體現。」《酒徒》傾情迎接西方,中華作家應轉益多師,學習『富強』之道;劉以鬯大力推介西方現代小說,列出十七部必讀之書:各有各的意識流,年輕,充滿活力,作者追求創新的滿足感。

  西西「童筆寫《我城》,凡物見生趣」,她「離群索居」而充滿關愛,呼喚溝通與快樂,童話筆調別開生面。作家特立獨行有其重要性,西西的成功正在於此。黃維樑指出:「作家不宜叫空洞的口號,更不應作違心的宣傳,但作家多少總應該對人類有信心。艾略特在《荒原》裏力陳現代人的迷惘空虛,但最後還是表達了一些正面的意念:『奉獻。同情。克己。/了解後的和平』。艾略特呼籲世人要如此,才能得救。西西比艾略特樂觀,她認為人類有希望。」可見黃維樑確具慧眼、卓識,道出文學的精義所在。

  〈陳之藩有兩個頭腦?——評其《釣勝於魚》等散文作品〉一文旁徵博引,老實不客氣地指出陳之藩散文的缺失。「接受過科學訓練的陳之藩,知道且應該具備科學態度,即講事實、講邏輯、講精確的態度;我們相信身為理工教授的陳之藩,有這樣的一個頭腦。作為散文家的陳之藩,難道就變出另一個頭腦,用這個頭腦來寫作?寫〈哲學家皇帝〉之類散文時(〈哲〉是一篇說理性散文),就不必講事實、不必講邏輯、不必講精確的態度了,不必講《文心雕龍·論說》所要求的『鋒穎精密』了」?確能把握充分的理據,對陳之藩的散文作出致命的一擊,筆掃千軍,十分凌厲。黃維樑甚至認為語文科教材所選的範文,「而這些人文食品卻含有瘦肉精,有塑化劑;心所謂危,口不能不提出警告,希望教育當局或教科書出版社,把這些反面教材『下架』,以保莘莘學子思維的健康。」語重心長,表現黃維樑強烈的「憂患意識」。

  至於黃國彬的散文,黃維樑形容為「藻耀而高翔」,是華山夏水的現代「賦」;把余光中「『白以為常,文以應變,俚以見真,西以求新』的四元素文體發揮至自己獨有的高峰,是他特有的『四合語文體』,是一種『語言交響』、一種『語言嘉年華』。由於他的文言與西語分量頗大,引經據典之處甚多,論者或會嫌其炫耀。經濟學者有『炫耀性消費』的概念,我們或可稱黃國彬的四合語散文為『炫耀性書寫』。」所說深中肯綮,筆路縱橫,成就黃維樑獨有的評論風格。 ◆文:黃坤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