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西雅圖的霧與夜

  胡野秋

  看到這個題目,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許鞍華的電影《天水圍的夜與霧》。不錯,我走在西雅圖的濃霧中,頭腦中閃出的也是這部電影。

  霧是一種神奇的存在,你說它在吧,一陣風就讓它無影無蹤;你說它不在吧,卻常常在你不經意間嚴嚴實實包裹了你。在雨季,西雅圖的霧是無時不在的,尤其是早晚,整個城市都恍若仙境中,山川、樹木、房屋、河流都在奶白色的霧靄中時隱時現,頓然想起王勃的詩︰「雲間迷樹影,霧裏失峰形。」很多在晴天時看到的景致,於霧中看來卻平添陌生感,而在不同濃度的霧中,又有細微差別。一座西雅圖,因為有了霧,彷彿能讀出兩座城。霧的起因現在很清楚,是因為空氣中濕度太大,形成的水氣無處蒸發,細微的水滴漂浮在空氣中,織成薄紗一樣的霧網,為萬物披上一層神秘的外衣。

  「霧」字是一級漢字,在商代的甲骨文裏就存在了,此後歷經大小篆、金文乃至隸變,部首皆從「雨」。可見古人三千多年前就知道霧和雨的依存關係,說明古人比我們更聰明,他們不借助任何所謂科學工具,就把霧的來由弄得一清二楚。因此,完全可以依據漢字的偏旁規律,把霧稱為「雨之子」,而可以稱為雨之子的還有很多,諸如「雷」、「電」、「雪」、「霜」、「露」、「霽」等等,組成了一個雨的大家庭,因為有了這個大家庭,土地才能肥沃,植物才能茂盛,我們才能活得滋潤。

  西雅圖的天氣是多變的,除了一年四季分明,一天中也有陰晴霧雨。冬季的早晨往往從漫天的濃霧中拉開帷幕,然後迎來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午太陽開始驅走雨霧,讓天地變得明朗起來,到了晚上,太陽一落山,霧氣便又捲土重來,收復失地。晚上的霧更濃更烈,而且聞起來有一種清冽的味道,竟有幾分像茶。假如說早上的薄霧是綠茶,晚上的濃霧便是普洱,讓人口渴欲飲。此時的霧在橘黃色的路燈下,顯示出溫暖的光澤,讓人有強烈的迷幻感。

  起初我習慣在每天下午出門遛狗,順便去幾百米外的郵箱取郵件,權當散步。但某一晚發現了夜霧之美,此後便喜歡在夜裏出門取郵件。夜裏的社區被霧這麼一打扮,本來熟悉的面貌居然換臉,每一條岔路都顯得生疏可疑,一瞬間彷彿置身於蘇格蘭高地的霍格華茲,誤入《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彷彿轉角就能遇到貓頭鷹或者伏地魔。倫敦是聞名世界的霧都,看狄更斯的小說,到處都彌漫着那種揮之不去的嗆人的霧氣,當時以為是大自然的饋贈,後來才揭秘,原來是蒸氣機帶來的工業革命,造成了倫敦的霧氣,這種霧氣其實是一種有害的陰霾。我們常常把霧與霾混淆,霧氣是純粹的水氣,而霾則主要是灰塵、硫酸、煙霧等混合的有害氣體,它使人胸悶、窒息,因而那些年霧都倫敦因為霧霾的死亡率奇高,上世紀下半葉經過強力整治,遏制了大氣污染,倫敦才變得清爽了下來,雖失去了霧都名號,卻換來大眾的健康,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按理說,夜霧會讓人恐懼,但我一點也不。當年看過許鞍華的電影,還真的跑去香港找天水圍,彼時走在天水圍的小巷裏,真的相當害怕,腦子裏不斷浮現出任達華那張扭曲變態的臉,看見美麗柔弱的張靜初在刀光下的淚眼,耳邊響起孩子們淒厲的尖叫,嚇得從小巷裏一路小跑到大路上,頗有逃出生天的心悸,眼裏看到昏黃的路燈下的霧是愁雲慘霧。但西雅圖的霧卻沒讓我感到恐懼,可能是因為幾乎每家的大門外都裝點着彩色的燈海,從感恩節、復活節、萬聖節一直到聖誕節,家家戶戶的彩燈都沒有撤,在霧氣的掩映下,反倒散發出彩虹般的迷離氛圍,讓人始終沒走出節日。

  而且有意思的是,某些在白天視線好的時候,遠方看起來黑黝黝的樹林,反倒被彩色的夜霧隱藏起來,顯得並不那麼陰森了。季羨林曾經寫過一篇關於霧的文章,極好地概括了霧的特性,他說︰「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醜的、可愛的、不可愛的,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大師就是大師,在季先生的眼中,這種朦朧、模糊的美,恰恰是一種東方式的美學特質,有別於西方那種精確、清晰的邏輯之美。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東方的美學觀,我看最準確的詞彙就是︰霧裏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