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煙雨/淘井記\白頭翁

  在農村插隊時,趕上生產隊淘井,方知豈止「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原來井水不腐,也要淘而不蠹。

  那時我才知道水井還分「苦井」和「甜井」,苦井裏的水,打上來是苦水,不能喝;甜井裏的水打上來就能飲用做飯。兩眼水井不過幾十米,一口井裏的水苦澀澀的,另一口井裏的水卻甜滋滋的,我一直沒明白,難道在井下流動的地下水「老死不相往來」?後來到雁北朔縣,爬過一次北嶽恆山,在恆山山腰處有一座大廟,廟門前有兩口「兄弟井」,井口挨着井口,相距不過五尺,但卻一口是苦井,一口是甜井;從苦井裏打上一桶水,喝上一口,果然微微有股淡淡的苦澀味;甜井裏打上來的水真的清涼甜淡,入口入心。請教老僧,他讓我伸出手,然後徐徐道來:五指之近,盡在須臾,卻長短不一,各有所用。一指苦井,只有苦修苦行,方能苦盡甜來;再指甜井,甜中亦分清甜、甘甜,修行無止境,一步一重天。老僧好修行,講得深奧了。

  淘井在生產隊是件大事,生產隊還專門買回一掛鞭炮掛在枝頭上,又在井口的轆轤上插了三炷香。井前圍起一圈人,儀式滿滿。我無意中成了「祭酒」,對祁隊長說,按規制還應該有「祭辭」。他一瞪眼,說什麼呢?我說,你就說淘井就是讓咱的井再煥青春,甜水更甜。祁隊長就清清嗓說,咱淘井就為了讓井水更甜,甜到每戶人家。一片叫好聲,我喊燃香放炮,也真熱鬧。

  淘井要先把井中的水淘乾,加長的轆轤一上一下,掛兩個大桶,一個年輕力大的後生飛快地搖動着轆轤把手,兩隻水桶一上一下,飛速運轉,水流不斷。清清的井水,涓涓而流;從清晨流到中午,又流到陽婆偏西,漸漸地渾濁起來,泥濘起來,於是就把繩編的軟梯掛在井沿,下去一個人看看,井下傳來呼喚,見到井底了。祁隊長又派了人持短把鍬順着軟梯下去了,再絞上來的就是一桶又一桶的黑淤泥。祁隊長不愧是當家人,喊着隊上的毛驢車,把挖上來的淤泥送到地裏肥田。一直挖到月上東山,人像車輪似的,換了一撥又一撥。終於井下傳來說挖見井壁上嵌的青條石了,祁隊長滿意地說:收工,吃蕎麵餄餎去。隊上為打井專門磨了兩口袋蕎麥,就在隊部起火架鍋下餄餎。硬後生就是硬後生,八寸半口徑的大海碗,一尖碗蕎麥餄餎拌上半筷子黑醬,轉眼風捲殘雲一般。像我這種白面知青,也瞬間扒拉了三海碗。

  我原以為淘井已大功告成,誰知道公家的餄餎面還有得吃,原來井要淘三次,淘過三次井水才清如鏡,才能入口感到甜。淘過一次後,讓井靜靜地坐井望月一夜,待新的水從井底、井壁濾滲進來,有一人多深時,再淘一次;淘乾井後再靜置一天一夜,這時候井水逐漸去濁變清。等到井淘完第三遍,井水清凌凌的,彷彿就在眼前,把每個探頭望井的人都清清真真印在水中。人們都幸福地擔着水桶排在井邊,第一擔水當然是祁隊長的,大家擔上水,並不着急走,而是有說有笑,忽忽悠悠的,像京劇中的名角出台,邁着四方台步,有的還哼着小曲,走了。

  猛然間想起魯迅的詩「俯首甘為孺子牛。」感覺更應該俯首甘為村中井,它連一口青草也不吃,卻奉獻出一桶又一桶的井水,養育着每一個人的生命。凡是從農村走出來的人,都不會忘記村裏的那口水井。